云莺注意到她抬起手臂时,腕上有几道明显的红痕,不禁骇然,以为是李氏被人欺压,然而挽星悄悄告诉她,那是李氏自个儿拧的:原来李格格近来脾气愈发暴戾,起初只是打骂仆婢,可等福晋把她院里的仆婢换过几拨后,李氏到底学乖了,知道闹也无益,逢着心烦意乱难以排解时,便用这般自虐似的法子。 云莺愕然,“贝勒爷知道吗?” 挽星摇头,四爷若是知道,早把母子俩分开了,谁能保证李氏哪日不会把气撒到孩子身上? 云莺望着李氏那张愁苦面容,心想她终究是个好母亲。李氏未必不知自己江河日下,这种巨大的恐惧胁迫着她、磋磨着她,令她神经越发紧张,但即便如此绝望,她也不舍得伤害弘昐丝毫——或许是珍重,或许是抱歉,毕竟,弘昐昔日正是毁在她手里。 云莺沉沉叹了口气,起身离去。 她想救李氏一把,至少解了她的禁足令,多见见人,或许李氏能渐渐平和些,长久待在逼仄的空间里,难免会发疯。 当然她没直接向四爷谏言,而是先跟宋氏商议,宋氏养二格格也养了三年了,让她将宁楚克送回去,她难免不舍,但若宁楚克总牵挂境遇凄惨的生母,在她院里住着也不会舒坦,因此二人略一讨论,还是决定能帮则帮。 云莺紧紧拉着她的手,“我瞧李氏病的不轻,即便放她出来,也未必能照料两个孩子,必要时,我会为姐姐说话的。” 宋氏爱怜地摸了摸养女的头,“我只要这孩子过得好便知足了。” 但还没等两人付诸行动,西苑那头便传来动静,李氏抱着弘昐投井了,幸好那是口枯井,水位不深,里头堆着的杂物缓冲了一把,二人并未殒命,只身上有多处擦伤,须得好好卧床静养。 四爷勃然大怒,质问李氏为何要带着他的孩子寻死,李氏静默地转过头去,“妾只是觉得,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庭中寂寂无话。 四爷目光低沉看了她半日,默然离开。 自此,李氏禁足终解。
第82章 变故 大抵死亡真能叫人认清现实, 经此一事,李氏看淡许多,人也变得平和了。 云莺去看她时, 还颇有歉意道:“原是姐姐糊涂, 从前做出许多错事,伤了你我情意,还望妹妹既往不咎才好。” 云莺顿了顿,含笑道:“这是自然。” 乳母抱了弘昐来,近六岁的孩子,还是混混沌沌, 整日里只知吃和睡,这会子又嚷嚷着要零嘴儿,乳母们亦头疼不已,弘昐阿哥比同龄的孩子胖壮许多,两眼又呆滞无神, 一看便知不正常,李氏又是铁了心要管束, 岂肯纵容,但,毕竟是小主子,乳母们哪敢大声训斥,何况这孩子力大的很,两三个人有时候都拉不住呢。 李氏却轻轻笑道:“由他去吧, 多吃一顿也没什么。” 眼中有股爱怜的神气, 弘昐胳膊上的擦伤比起额娘少了许多, 显然当初跳井之时李氏亦把他紧紧搂在怀中,她想他平静安宁地死去, 而非凄楚痛哭。 得了准信,乳母们如蒙大赦,赶紧带着孩子离开。 云莺又勉强安慰了几句,看李氏脸上犹有倦容,声音又沙哑着,料想她这几日劳累太过,便不多打扰。 从东院出来,宋格格赶紧迎上,“她没怎么样吧?” 无疑是怕李氏有何不测,宁楚克伤心不已。 云莺摇头,“都是外伤。” 宋氏心下稍安,望着云莺微微脸红,欲言又止,显然是怕李氏缓过来了,要将宁楚克抱走。 云莺劝道:“这会子怕也顾不上,你无须理会,隔三差五带二格格过去探探病就是了。” 她看李氏脸上有种奇异神色,明明前几日她去探望时还跟泥胎木塑似的心如死灰,一个人能这么快变得心胸豁达重振旗鼓么? 何况,弘昐虽捡回条命,那痴傻可是如常的。 待回到西苑,顾嬷嬷屏退随从,意有所指对云莺道:“支撑一个人活下去的,若非希望,便只有仇恨。” 云莺豁然,这倒是颇有可能,李氏这种人怎可能真心认错?况且她是弘昐额娘,更不肯把儿子的悲剧归结到自己身上,唯有迁怒旁人。 联想到李氏禁足前声嘶力竭的一番话,云莺淡淡抿了口茶,“事到如今,要操心这个的,恐怕不是咱们。” 四爷毕竟非铁石心肠,哪怕李氏此举有些苦肉计的成分,她受伤总不是假的,何况大夫说了筋骨劳损,恐怕下半辈子都未必能和常人一般行动如常,这般情势下,禁足当然再无意义。 云莺不会去落井下石,那只会破坏四爷对她的好感,不妨静观其变,若李氏当真想对她不利,再见招拆招。 因弘昐不能无人照拂,四爷打算将其送往东院,然福晋甚是犹豫:若早几年提出这话,她很乐意养个痴傻的庶子,无知无识,还能彰显她贤妻良母的典范,岂非快哉,然而弘昐已被李氏纵得顽劣不堪,性情又那样怪癖,若将他接来,福晋是该慈爱非凡还是严加管束?怎么做都会落人口舌,想想便觉头疼。 何况弘晖胆子又小,是万万经不起吓的——人总是偏疼亲生骨肉。 看见福晋脸上踌躇,四爷还有什么不懂的,也不待福晋接话,便板着脸转身离去。 福晋万般无奈,对苏媪道:“方才该答应得快些。” 没准四爷还以为她故意摆架子、拿着鸡毛当令箭呢。 苏媪道:“如此也好,这个烫手山芋谁要就接去,咱们何必白担这干系?” 她觉得自家主子有时太求名了,人生在世,何妨自私点儿,哪家福晋这样窝窝囊囊的,太子妃都敢跟四妃争权呢! 福晋冷笑,“她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等着瞧,早晚有闯祸的时候。” 四爷本想将弘昐一并送到宋格格处,跟宁楚克作伴,云莺却道:“何须这样麻烦,在西苑将就住几天得了,左不过半月功夫,等李姐姐伤痊,我便给她送去。” 宋氏那么点麻雀大的肝胆,让她养弘昐不啻于领个活祖宗,这才是磋磨人呢。 四爷叹道:“倒是难为了你。” 福晋那样推三阻四,云莺却一口答应下来,论起来,还是她跟李氏从前的嫌隙更多呢。 云莺抿唇浅笑,四爷真真叫一叶障目,她跟李氏那点嫌隙,顶多算宠妾相争,可李氏如今于宠爱上无望,她乐得宽宏大度些,可福晋心心念念都是嫡庶,弘晖更是她眼珠子心头肉,岂容有半分损伤,难免要瞻前顾后了。 四爷也有些担忧,“若是……” 人心都有偏向,尽管弘昐与弘曜都是他的亲生骨肉,可论起感情,自然对弘曜还是更深的,弘昐本就年长几岁,乳母们又说性情愚顽,若真个打闹起来伤及弘曜,他该如何自处? 云莺莞尔,“这个,您就不用担心了。” 她对自家的宝贝疙瘩很有信心,弘曜从幼时起仿佛便有着与动物沟通的能力,她从娘家的米粒云朵,乃至厨房里那几只气势威武的猫猫狗狗,莫不被这小子收服得服服帖帖,见了他比兔子还乖,弘昐充其量也就是个略通灵智的动物罢了,云莺相信兄弟俩能相处好的——她知道四爷期盼的正是如此,父母再如何殚精竭虑,终有年华老去的一天,如何庇护终身?若是兄弟俩一个拖着一个,相互扶持,也便好过多了。 四爷本想将这副担子交给弘晖,然而福晋的态度到底令他打消念头,相形之下,对云莺的懂事体贴愈加欣慰,两口子关起门来如何浓情蜜意,自不消说。 弘昐接过来后,云莺并未区别对待,只将一间坐北朝南、阳光充足的舒适厢房收拾出来,除了原先带弘昐的两名乳母,又另外配了四个丫头两个太监,如此一来也就有条不紊,至于贴身服侍的事,一概由乳母们决定,云莺自己不拿主意,反正出什么干系沾不到她身上。 乳母们见此,自是心悦诚服,原本还存了些隔岸观火的念头,这会儿亦打起精神、兢兢业业伺候,再不敢懈怠。 弘曜听说多了个哥哥,一溜烟地跑过去打招呼,乳母们都捏着把汗,生怕他这样鲁莽惹怒了那傻子,无论谁伤着半分,她们可都吃罪不起。 然而兄弟俩见了面却只是呆呆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实在是长得太像了,连个头都差不多——弘曜本就活泼好动,身量就跟竹子似的蹭蹭往上涨,只是更清瘦些,弘昐看起来就是发福富态些的他。 半晌,弘曜扑哧一笑,热情地伸出手来,“你好呀,二哥。” 随即来了段简明扼要的自我介绍。 弘昐方才回神,笨拙地要去拉手,看着满手的泥又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弘曜却很善解人意,没有强迫他去洗手,而是灵机一动,往炉膛里蹭了蹭,沾着一手炭灰再度伸出手去。 兄弟俩相视而笑——这下,我不嫌你脏,你也别嫌我脏了。 乳母:……祖宗诶,好歹当心衣裳,那料子多贵啊! 得知两人相处融洽,云莺也卸下块心头大石,还有些身为人母的自豪,弘曜不愧是她的种,瞧瞧多能干! 至于几件衣裳值得什么,不够找四爷要就是了,相信当老子的很乐意出点血。 李氏病好之后,云莺照样将弘昐送回东院,看着脸膛儿黑了一圈的小傻子,李氏也不得不感慨,原本还对云莺有点既羡且妒的念头,这会子倒是心悦诚服——若只为敷衍差事,好吃好喝供应着也就是了,弘昐能如此健康茁壮,那无疑是云莺的功劳。 李氏便拆了两匹新布给云莺,她新得了些赏赐,一半是四爷赏的,一半是福晋赏的,但很明显,李氏对这两人都有些不冷不热。 云莺只好笑纳,回去后跟四爷嘀咕,“李姐姐贤惠多了。” 四爷好笑,“怎么,你也想跟她们学?” 云莺立刻眯起两只水灵灵的眼儿,钻进他怀中千娇百媚,“才不,我只要做您的开心果就够了。” 四爷轻吻着她鬓角,感慨万千。 五月,宫里出了一件大事,康熙以挑唆皇太子为名,将内大臣索额图下狱,拘禁于宗人府,还称其为天下第一罪人,可见何等大怒。 阖宫为之震动,须知索额图乃太子外公,亦东宫一系势力最长者,皇帝此举,焉知不是迁怒太子之故? 非但太子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诸皇子亦莫衷一是,有沾沾喜喜幸灾乐祸的,也有静观其变不露声色的,同样不乏唇亡齿寒心惊胆战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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