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平侯与我有师徒之谊,外面有徒弟为师父服斩衰的。”刘隆解释说。江平听完,叹了一声,将衣服挂在一边,提了后殿的皇太后:“皇太后要为西平侯服齐衰。”齐衰是仅次于斩衰。 刘隆惊讶了一下,想起母后与诸兄弟的感情便不以为奇了:“平寿侯教子有方,邓氏家风清正团结。” 平寿侯就是邓训,在他的严格教导下,邓骘等兄弟姐妹团结友悌,比其他的世家不知好上多少。 江平将东西准备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我刚才吃饭的时候,殿里的小寺人说,皇太后给西平侯下了恩赏的诏书。” “追赠了什么?”刘隆问道。虽然母后刚才没有答应追赠,但依照母后和邓师傅的感情,母后或许会改变主意。 “皇太后没有追赠西平侯,只赐了西平侯钱千万,布万匹,还让大鸿胪持节……” 刘隆的脑子里现在全都是“钱千万”,“布万匹”。这得有多少钱啊? “圣上,你在听吗?是不是困了?”江平的话叫回恍恍惚惚的刘隆。 “我不困。”刘隆迷迷蒙蒙地躺下,盖上薄被子,临睡之前心里还在想着千万钱和一万匹布究竟一共是多少钱。 次日一早,刘隆被叫醒,换上孝服,洗漱完吃了早饭,与邓绥合在一处,带着浩浩汤汤的皇太后仪仗和皇帝仪仗,出了宫门,朝邓氏府邸走去。 皇太后和皇帝亲临西平侯的丧礼,这是邓氏的无上荣耀。昨晚得到这个消息后,邓氏合族全部忙碌起来,清扫宅邸,为皇太后和皇帝收拾临时居住停跸之所,教导族人如何行礼如何进退,又安排饭食……林林总总,邓氏一族几乎一夜未睡。 天还未亮,邓氏儿郎、女君和女娘都品服打扮,生怕衣衫不整污了陛下和圣上的眼睛。 迎接圣驾的风头,完完全全把西平侯的葬礼盖了过去,但又让西平侯的葬礼充满了风光。 来往的使节一骑接着一骑,邓氏府邸前的道路已被团团围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道路两边隔两三步就站着一个守卫。 邓氏的男女翘首以盼,大部分人脸上的好奇盖过了亲人逝去的悲哀。他们之中有的对皇太后好奇,有的对皇帝好奇。 刘隆的年纪大了,他和邓绥分坐两驾车辇。车中宽敞,仅有他一人,静悄悄的。 刘隆耐不住好奇心,滑到座位的一侧,微微挑起车帘看向外面,高大的马匹护卫在一侧,光滑明亮的铠甲闪耀着光芒。 若再往外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了,除非将车帘完全打开。刘隆当然不会这么做。 于是,他悻悻地放下车帘,一路坐到邓氏府邸前。车子停下来,江平下马对着车帘说话请他出来。 刘隆肃了肃衣裳,下了车,来到母后的车前,等她下车一起去邓府。邓骘和邓悝上前拜见刘隆。 邓绥下了车,与刘隆一起,接受邓氏男女老幼的行礼,然后在邓骘的引导下来到灵堂。 邓弘已经入殓完毕,安静地躺在棺材里,周围挂满了白幡白灯笼,清冷而又寂寥。 此情此景引发刘隆对邓弘的哀思。邓弘是他的启蒙恩师,教他读 书习字。 邓弘的才能在几兄弟中算是上成,但他对仕途不感兴趣,反而对五经学问更感兴趣,平日做事勤恳认真,礼贤下士,依从他的儒生有很多。 往日和邓师傅相处的点滴如走马灯般,在刘隆的脑海中闪过。刘隆心中叹息一声,关于邓弘的芥蒂逐渐变得极浅极淡。 邓绥祭拜之后,刘隆上前祭拜。 刘隆低头看见灵柩前的火盆里烧着纸张,纸张上隐约有字迹。纸张尚未发明前,世家烧成片的缣帛寄托哀思,纸张发明后,就代替了缣帛,烧缣帛也变成了烧纸。 拜祭完邓弘,邓绥命人宣读诏书,诏令邓弘的长子邓广德继承西平侯爵位,又赐钱千万,布万匹。西平侯乃是万户侯,虽然只是享有衣食租税,但也是好大一笔钱。 邓广德下意识地看向邓骘,他阿父去后将他们兄弟托付给邓骘。爵位继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他阿父在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受陛下和圣上的赏赐。 邓骘带着众人谢恩,说:“承蒙陛下和圣上隆恩,下臣等铭感于内。只是四弟生前嘱咐他无功无德,不敢受陛下和圣上赏赐,又再三要求薄葬。还请陛下和圣上收回成命。” 刘隆在内心做好了建设,对于赏赐的钱帛已经没有了其他的想法,看到邓骘等人推辞,还是惊讶了下。不过想想也是,邓氏一族对于皇太后的赏赐总是辞多受少。 刘隆劝道:“四舅父为我师傅,教我读书习字,自然担得起。此钱不为多,只为舅父家中生计,大舅父莫要推辞了。” 邓绥亦是不允许,令邓骘不要再多言,以死者为大。邓骘只好闭上嘴巴,心中想到四弟临终前的话,总觉得这钱帛烫手得很。 拜祭完,邓绥和刘隆又慰问了邓弘的妻子阎嫣,长子邓广德和次子邓甫德。 邓骘兄弟家风清正,均无妾媵之流。邓骘只有一子邓凤,邓京早逝留有一子邓珍,邓悝有一子邓广宗做了刘隆的伴读,邓弘两子,邓阊也只有一子邓忠。 不可否认,作为世家大族,子嗣的延续是极其重要的。邓训这一支的子嗣传承,让刘隆松了一口气。 慰问完家属,邓骘向两人禀告,请皇太后和皇帝移步正堂,邓氏族人前来拜见。 二人坐在 正堂上,邓氏的其他人按照辈分依次前来拜见。邓氏一族最显耀的是邓骘,但最有才能的人是现任度辽将军邓遵。 除了邓遵外,邓氏的核心人物还有河南尹邓豹和少府卿邓畅,这两人都分别掌握河南地区以及国库收入。 刘隆坐在正堂上,温声问了邓氏族老宗妇的身体。他现在颇为尴尬,仿佛是置入陌生人中的社恐。幸好他是皇帝,不用迁就旁人,又有母后在身边说话,一时不至于冷了场。 幸好他是皇帝呀!刘隆心中再次感慨万千。 见完邓氏宗亲,邓骘又请传膳。尽管邓绥出来之前,一再叮嘱邓骘万事要简,但还是极为麻烦。 刘隆此时仿佛穿了个套子,竭力保持皇帝的威严。 邓氏的饭菜很用心,也没有因为皇帝和皇太后的到来而铺张浪费,看得出来他家中也在躬行节俭。 不管是邓氏一直这么做,还是特意做给他看,但刘隆心中对邓氏这样的安排还是很高兴。 他不怕邓氏藏拙藏富,就怕邓氏生活奢靡肆意妄为。若真有人犯了朝廷的律法,他那时就是按律办事。 吃完饭,邓绥由邓氏女君簇拥着,刘隆则被交给了邓骘。刘隆和邓骘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刘隆打破沉默,说:“大舅父,你和我说说四舅父……养病的情况。” 邓骘忙道:“下臣不敢当圣上舅父。” 刘隆执意坚持说:“大舅父忒拘谨了,今日只当家人相聚,大舅父你且放轻松些。” 邓骘又连称不敢,说起了邓弘的情况。邓弘从救回来到再次发病,仅有三个月。这三个月里,邓弘的思维清晰,但不过疲劳多睡,平日只养养花鸟而已。 “四舅父这么爱看书的人,在病中没有看书了?”刘隆奇怪,邓弘在他印象中一直手不释卷。 邓骘闻言顿了一下,若无其事说:“四弟妹对四弟看得严。” 刘隆听到这话,脸上闪过讶然的表情,突然想笑九泉之下的邓师傅怎么办? “逝者已矣,生者长存。邓师傅临终之际,妻儿皆在身边陪着,又有几位舅父和母后可堪托付,想必在九泉也会安心。”刘隆安慰说。 邓骘说:“多谢圣上。” 刘隆问起邓骘邓弘的丧事安 排,邓骘一一详细地说了。刘隆听完,邓师傅这是真薄葬啊,弃金银器物,只用陶瓦之流,仅保留了一个大体的规格。 “国家连年水旱,外有西羌,母后身体力行节俭,纵观雒阳势族,也唯有邓师傅能做到这样。邓师傅是堪为天下表率的大儒啊。”刘隆感慨。 邓骘说:“四弟只做了他应该做的事,不敢当圣上如此盛赞。” 刘隆摇摇头:“知易行难,不是人人都能像邓师傅这样的。昨日,尚方丞送来雕版印刷的五经。前些年我就和母后说,等五经印好第一部 就送给邓师傅,只是……书印好了,邓师傅却走了。” “四弟无福。”邓骘叹道。 刘隆接着说:“那几部书我让母后带来了,至于是供在灵前,还是陪葬,大舅父你们安排就是。” 邓骘闻言,想了一下,说:“我听人说,雕版完成再印刷极为便捷?”刘隆点头。 “那就与四弟随葬,四弟自幼爱看书,也好也好。”邓骘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怅然,仿佛想起了过去兄弟们相处的时光。 刘隆沉默了一下,说:“大舅父,可让几位表兄弟进来?我听广宗表兄说,家里的兄弟聪颖好学,以前是没有机会,今日正好有了机会,不如见一见面,熟悉熟悉。” 邓骘闻言,谦虚说:“子侄儿顽劣,望圣上莫要嫌弃。”说罢,退去,召几个孩子们进来。 说孩子倒是不恰当,邓凤已经娶妻,是个大人了。他带着兄弟们过来拜见圣上。 刘隆的脸绷着,装成大人的模样,让众人坐下,问了几位表兄弟现在读什么书,读到哪儿了,又问了他们的师傅是谁……看起来颇有几分长辈抽查后辈功课的模样。 几人渐渐熟悉起来,刘隆也不是难相处的人,谈话间的氛围渐渐变得融洽。 刘隆将虎头虎脑的邓忠召到身边坐下。邓忠只有四五岁,一双眼睛又大有黑,脸蛋圆鼓鼓的,瞧着分外可爱。 刘隆这是第一看到比自己小的小孩,心中十分新奇,笑着逗他:“朕刚才没注意,你是谁家的孩子?” 邓忠绷着脸,拱手说:“启禀圣上,我阿父是西华侯,阿母是耿小鸾。” “错啦,错啦,阿忠不可直呼你阿母的名字。”邓广宗出 声提醒邓忠。 邓忠迷茫地抬起头,不知所措。刘隆拍拍他的头,颔首说:“原来是西平侯家的表弟啊,你多大了。” 邓忠刚才的话被邓广宗否定,现在一脸茫然地看向邓广宗,不知道该怎么回话。邓广宗扶额,说:“你多大了。” “四岁了。”邓忠回道。 刘隆指着邓忠说:“四舅父他就在朕像阿忠这么大的时候过来教导朕的。” 此话一出,众人沉默下来,邓广德邓甫德两兄弟更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过了一会儿,邓广宗打断了沉默,说:“我们兄弟常听叔父说,圣上天资聪颖,非我们兄弟能及。我原本不信,后来与圣上一起学习,才不得不信,我们兄弟确实远不如圣上。” 刘隆摇头说:“只不过全赖四舅父等师傅教导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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