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瞧妻子这模样,好气又好笑。 黑雾则侧身望着火焰发呆,两千年前,他领军覆灭于此,几万战士英魂似被三界遗忘一般,不得超脱。 沧海桑田,平地变江河,他们被困水底,日日受鬼气侵噬,变得面目全非, 直至千年前,一位高人路过,他求高人让他们超生,高人亦无奈,只留下批命,千年后,将有贵人路过,助他们解脱。 因此,百年来他夜夜派斥候查探过往船只,却次次失望,不想,今夜突然等到了。 可解脱的方法是魂飞魄散,有将士就算消散于世间,也欲离开阴冷寂寞的水底,而有的却不舍、害怕…… 而他,亦想解脱,但还不能,他需守着剩下的兵士,不能任他们被欺负,也不能叫他们去祸害人。 胤礽看了看那沧桑坚毅的背影,叫兆利倒了一盏酒放入托盘中,推向黑影方向。 黑影会意,盘腿坐于江面,抄手执起,一口饮尽,朗声笑道,“好酒!” 之后,夫妇二人,加上念完一百二十遍往生经的王官儿,与黑影将军畅饮起来,听黑影讲古时的战役,述这两千年来万事万物变迁。 吴熳只观胤礽兴致极高,叫兆利添了一次又一酒,喝得醉眼朦胧,执着酒壶,在船板上摇摇晃晃走动,高声吟诗、唱曲儿,吓得兆利胆战心惊护在身后,生怕他摔水里去。 吴熳少见男人如此畅快模样,嘴角不自觉弯起,露出笑靥。 及至鸡鸣,黑影不得不走了,吴熳扶着醉酒的胤礽与他道别,又叫兆利去搬了一大坛酒来赠他。 黑影谢过,言了一句“后会有期”,叹息一声,便带着酒坛沉入江底,离开了。 吴熳扶胤礽,兆利扶王官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胤礽直睡到薄暮时分,方才酒醒,扶额皱眉,睁眼便见妻子端了白粥小菜至身前。 他才开口想说要盥沐,不想身上清爽,口气清新,应是有人给他沐洗过,望着眼前“任劳任怨”的妻子笑道,“辛苦大奶奶了。” 吴熳沉默,端了漱口茶给他。 待胤礽用过饭,天色已暗,他到船舱外走了走,见江面上仍可见一片火焰,给妻子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鬓发,问道,“这是何意?” 只见妻子漆黑的眼眸映着火光,“也许有反悔的。” 等她走了,这些鬼或许就不会再遇能让他们恢复人样,再死去之人了,末世里,能作为一个人死去是一种奢求,吴熳想着,那些黑雾萦绕的水鬼亦然,许会有反悔的吧。 胤礽搂过这个皮冷心暖的女人,牵着她冰凉的手,换了个方向观景。 夜里,果然有后悔追上来的,看到火焰,热泪盈眶,对着船只一拜后,便投入火焰中。 往后几日,夜夜如此,直至他们离古战场越来越远,再无青火来。 行船越近姑苏,渡口变多了,船上之人终于能摆脱顿顿鱼虾的日子,上岸补给、换口味。 胤礽亦带着吴熳到岸上走走逛逛,不时到茶馆听听江南的吴侬软语,终于到了姑苏。 一下船,便有马车轿子来接,胤礽在姑苏有产业,宅子家下也是现成的,二人休整一日后,吴熳主动提出想去看看大夫。 胤礽吓了一跳,忙问哪里不适。 吴熳按住他道,“只是想瞧瞧阴气是不是散尽了。” 那么多功德金气入体,她隐有将阴气逼出体外之感,只不疼不冷,她也没太在意,但这几日在船上有过一次房事,疼痛感已不似从前,她怀疑快散完了。
第七十二回 且说吴熳觉体内阴气散尽, 欲请大夫确诊,胤礽大喜,拉过她的手腕, 先诊了一次。 他本就略通医理,如今又习了狐族医药典籍, 医术更进一步,但至今未摸索出古籍中所述的“神气探脉”, 只能摸个大概。 妻子脉息确实不同了, 已趋平稳,原体内一寒一热冲撞的脉象已不见,不过, 仍要请医术高明的大夫来复诊确认才行, 胤礽遂着兆利去寻姑苏大管事冯信,叫他延几位医术高明的大夫来瞧瞧。 兆利领命出门,到了姑苏的奇珍阁, 时正见冯信督促账房理帐, 准备呈与大爷过目, 笑嘻嘻迎了上去, 打了个千儿道, “冯叔好?” 大管事冯信亦是贾门家奴之后, 与兆利爹妈相熟, 虽五六年前被派到姑苏掌事,但也算是看着兆利长大的, 见了他, 跟自家子侄一般, 拍肩按捺后问他,“大爷有何吩咐?” 兆利是贴身小厮, 不在主子跟前伺候来他这儿,定是主子有事。 兆利举了个大拇指,笑道,“要不说您英明本事大!” 冯信轻攮了下他的脑袋,才道,“快说,大爷的事儿是你耽搁得起的?” 兆利这才正了正神色说,“请冯叔寻几位姑苏名医,给大奶奶请平安脉。” 冯信闻言,倒不是难事,沉吟片刻,便与兆利道,“眼下就有两位不错的,一是姑苏城中一药肆掌柜黄姓老翁,用方奇特、医术奇高,虽不坐堂不出诊,但我与他有几分交情,去说上一说,便可延来, 另外一人是位善妇人症的女大夫,虽至姑苏不久,但给姑苏城内好几位夫人奶奶看过病,口碑不错,女医给大奶奶看诊也便宜些,应是能请来,其余几位需斟酌斟酌……” 冯信尚在寻思城中还有哪位大夫擅妇科,兆利只想着大奶奶身子不适,早看诊就医为好,哪里耗得起时间,因笑道,“这两位能得冯叔另眼相待,必是不错的,我且回大爷大奶奶去,若得了准信儿,还烦请冯叔尽快将两位请来才是。” 冯信自想着有这两位圣手在,应是不差的,只点头任兆利回话去了。 后一个往返路程的时间,宅里便传来兆利的消息,两位主子都言“这两位就好”。 冯信遂迅速动作,当日午后,便派马车分头请了两位大夫来,他在门口候着,待两位到齐,便引进门。 时接黄翁的车马先到,老人家身手矫健,不用车夫相扶,自个儿就背着药箱跳下车来。 只抚须望了望半空,旋即变了脸色,道骨仙风变得猥琐瑟缩,按住肚子“嗳哟嗳哟”叫唤,与连忙走近的冯信道,“冯老弟呀,老朽忽感腹痛难忍,恐要如厕!” 冯信一时被这不雅之言哽住,瞧接女大夫的车马还未至,忙道,“那您请先入内,我打发人带您去净室。” 不想,黄翁摇头摆手拒绝,“贵府是富贵人家,想马桶茅厕都是极干净的,老朽用不惯,还请另择一处。” 冯信一时着急,您这要去了脏臭的茅厕,熏了一声味儿,我怎么把您往主子面前带! 因着黄翁没出过诊,这唯一一次还是他求来的,也不能怪人家没事先解决,冯信忙指了个小伙计,带黄翁出巷子去借用别家的茅厕用一用。 后就见黄翁似急不可耐,催着小伙计快走,冯信这才稍安心,起码不误时不是? 可这一等,住城外的女大夫都到了,黄翁还未回,冯信又使人去催,又与女医王大夫赔礼致歉。 这位女大夫似心情不错,说话声中都带着笑意。 须臾,两个伙计一同回来,却不见黄翁,冯信忙上前拉住人问,“黄翁呢?” 小伙计只苦着脸回,“我送黄爷爷进茅厕后,一直在外头候着,没见人出来,等您派人来催,我才进去催请,可茅厕里头根本没人,黄爷爷不见了!” 那么大个活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冯信气得咬牙跺脚,回想想黄翁种种举动,确实不对劲儿,他到底要做甚! 眼看就要到回给兆利的时间了,冯信无奈,只得带女大夫先进门,又吩咐伙计们分两头,一头去寻黄翁,一头去济世堂医馆再请位大夫。 而进了茅厕便化作一缕白气快速回家的黄翁,刚进门,便封锁药肆大门及后院小门,与正在院中浣衣的女儿道,“虞娘,快收拾东西,咱们到山上躲躲!” 黄虞娘见父亲动作匆匆,甚为不解,在围裙上擦了擦水,才道,“阿爹,这是怎了?” 今儿不是给富贵人家的奶奶看病去了吗?怎一会子回来,就要走要躲的? 黄翁将门窗锁好,才有空暇将药箱放下,携住女儿道,“你可记得莲香说的那个抢她狐丹的女子?” 几月前,莲香回族里说,她因得罪了一个人族女子,被夺了狐丹,族群中群情激愤,欲合族出力帮她将狐丹夺回来。 却遭莲香制止,只因那女子身具功德之力,且能驾驭,其夫君又是一紫气盈天的人间帝王级人物,狐族轻易靠近不得。 他今日受冯信所托,给他家女主子看病,一下马车,便见那冲天的紫气,若是入了府去,必会被灼个皮焦肉烂。 冯信言他主家亦是一对年轻夫妻,见其中之一身具如此紫气,黄翁不由心惊,难保不是夺莲香狐丹那对夫妻。 这二人若发现他们父女为狐就抢狐丹,父女俩根本招架不住,只能先躲上一躲了。 虞娘听父亲一说,只觉是极,便在铺子门口挂了上山采药的牌子,匆忙躲走了。 又说冯信这头,引女大夫至二门处,交与兆利,又讲明情况,叹息道,“……侄儿啊,帮叔叔好好与大爷大奶奶分证分证。” 兆利亦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个情况,不过,听冯信说已着人去请了别的大夫,此事便好说了,笑着点点头,便带女大夫进了内院。 边走,已想好如何与大爷说情,只忽的转头,瞥见这位戴帷帽提药箱的女大夫,心思一时被带歪,心道这女大夫可真高啊,个子竟跟他差不多…… 兆利摸着自己的头顶感慨着,便到了正房门口,与守门的丫鬟一说情况,吴熳在里间听着了,瞧了胤礽一眼,便起身到了东屋。 原想着有男大夫,需个帘幔挡着,便在内室里,如今只一女大夫,胤礽在场倒不方便了,东屋正好,宽敞明亮。 吴熳出去,一丫鬟便将内室门帘放下,只余胤礽歪在里头看书。 待吴熳在东屋坐定,丫鬟才掀了帘栊,请大夫进来。 她只见一身量极高、身材纤合有度的女子蹁跹而来,到了吴熳面前,丫鬟接过她手中的药箱,女大夫方取下帷帽挡在腿前,盈盈一拜,唇角带笑,眉眼含情,瞧吴熳的眼神透着愣怔与惊艳。 吴熳却一反常态没有回礼,面色谈谈点了点头,长睫轻颤,漆黑的眼眸扫过这位“女”大夫的颈部、肩膀,见其戴了个花领子,将这两处遮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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