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记得,当初在辽阳府时见到的女真人,会讲汉话的寥寥无几。就算会说,其水平也仅限于转述一些人名地名,无法日常交流。 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触了阮晓露这帮汉人“商贾”、“萨满”,开了眼界。看来这近一年里,女真人中有人开始“开眼看世界”。灰菜因为负责和李俊的盐马贸易,和盐帮颇有交流,突击汉语,颇有成效。只不过一开口就像是从演义小说里钻出来的,不知拿什么书做的教材。 加上渤海航线重开,他可以轻轻松松地跟着私商船队偷渡入宋,开辟更广阔的地图。 阮晓露又思忖:“灰菜跟高丽人混在一起干嘛?” 在辽阳府时也见过少许高丽人。通译乌老汉也和高丽颇有渊源,给她讲过一些轶事。她知道高丽一藩二主,一直在向辽宋两国同时称臣纳贡,跟大宋的外交往来频繁,在开封设有“大使馆”,其使臣也是个宋朝通,汉话贴近母语水平,逢年过节向宋朝皇帝歌功颂德,作的诗文在外交使节里数一数二。 而自从女真崛起之后,相邻的高丽最先遭殃。因为误判局势,冒然挑衅正在崛起的完颜部落,结果被女真铁骑揍得服服帖帖。本来指望辽国大哥能帮自己出个气,结果大哥转眼自己也被揍得鼻青脸肿,自顾不暇,哪有功夫关心底下的藩属。 高丽别无选择,开始考虑要不要再跟大金交个保护费,来个“一藩三主”。 而宋金至今未曾正式建交。因此,女真人若想混进宋朝境内做点事,借助高丽使馆做掩护,确实是个最方便快捷的办法。高丽人哪敢说个不字。 灰菜看了一圈鲜肉,都觉得不够新鲜,授意高丽使臣跟肉铺掌柜的沟通,教现杀两只狗,按照他教的手法宰,放的血不要丢,一起打包带走。 阮晓露胃里顿时翻滚:“又要狗血拌饭。你就不能吃点好的?” 掌柜的见来了大活儿,利落应了,派几个刀手到后面去杀狗。 燕青趁机叫道:“给我称三斤精肉,切作臊子……” 那掌柜的带着歉意道:“您说晚了一步。现在刀手没空。客官且少等,小的给您泡盏茶。” 燕青于是拉个板凳,顺水推舟地坐在门口,闭目养神。 阮晓露在里头一听,啧,这小乙哥真会来事儿,天生干谍报的料。给他花钱,值! 她也就顺理成章地留在后面,也拉个板凳,拿出一袋炒豆儿,嘎嘣嘎嘣的嚼。一边看后头杀狗,一边听着肉案那边动静。 只听灰菜和高丽使臣聊天。高丽使臣巴结女真大爷,也正在学女真话,呜哩呜喇讲了几句,发现自己水平太低,实属鸡同鸭讲,只好改回国际通用语——汉语。 “其实女真骑兵训练有素,所向披靡,假以时日,攻克南京不成问题。”那高丽使臣谄媚地道,“依下官愚见,火`炮什么的实属奇技淫巧,并不能与大金国的骑兵部队争锋……” 灰菜面露不豫之色:“汝非大金子民,毋妄论吾国之战事。” 阮晓露透过门缝,看着灰菜那阴沉的面色,意识到什么:“啊,辽国买了凌振的火`炮,装备升级,把女真给打懵了。” 否则,按照去年冬天的局势,一提起攻打契丹野狗,女真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人人都能就当前战事发表三千字时评。 而今,高丽使臣一提起战事,灰菜的脸马上黑成李逵,可见这个话题不受欢迎之至。 虽然进口的“奇技淫巧”治标不治本,不能帮助国家从根子上强大复兴,它毕竟能解燃眉之急。更何况,凌振造的这两种火`炮,属性上专门克制女真重骑兵。辽军拿来使用,效果自然立竿见影。 高丽使臣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连点头哈腰。 灰菜看着门外。李家集人烟鼎盛,远处的猛火油作厂房里,窜出一道道黑烟,飘上天空。 灰菜道:“吾闻宋火器之威,时人莫能敌也。此乃制器之坊乎?” 高丽使臣赔笑:“大宋军器从来不售别国。咱们看看便是……” 看了看灰菜脸色,赶紧改口:“唉唉,谁知道呢。禁令虽然有,总有办法绕过去。” 他俩用汉话半通不通地对话,若非仔细聆听,也分辨不出他们话语内容。说的又都是跟宋朝利益无关之事,因此放心大胆地在公众场合讲话。开封府附近的百姓见惯了外国友人,对他们好奇有限,也不会专门凑过去听。 阮晓露心道,女真人也挺会变通。见辽军“鸟枪换炮”,自己军队吃亏,马上想到去宋国购买更厉害的火炮,来个“洋务运动”,升级自己的战斗力。 大皇帝阿骨打恪守祖宗之道,始终秉承“真刀真枪打天下”的原则,对热兵器不甚感兴趣。但贵族圈子的不少年轻子侄激进而好战,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辽军以新式火炮扳回败局。 他们当然首先会试图强夺辽军的火器——女真兴起以来,全靠蛮力一路平推,科技树点亮几乎为零。全靠一场场生猛凶悍的战斗,缴获敌人的军需物资以为己用,然后慢慢模仿学习。他们的锻铁刀枪、镔铁重甲,一开始都是这么来的。 但辽国购买了先进军火,将其作为秘密武器,肯定不会轻易让敌军得到。阮晓露记得去岁在辽阳府,阿骨打向答里孛展示女真缴获的辽军火器时,那些炮筒多被炸得无法使用,想来是辽军撤退之前,有意将其损坏,以防“大杀器”为敌人所用。 如今辽军火炮升级,保密措施定然会更加严格。所以,女真兵马想要大批量得到辽军同款火器,战场上缴不来,最快捷的办法就是找到货源地,直接购买。 虽然女真对宋国国情知之甚少,但凭常识也能猜出,火炮是大国重器,南国定然不肯轻易售卖,因此先乔装改扮,借高丽使馆这条途径,潜进来打探一下。 “思路挺好,”阮晓露又想,“但路线错了。这里只是合成烟药的作坊,离造大炮还远着呢。” 那高丽使臣显然也如此想,犹豫一下,轻声道:“好教郎君得知,这里只是制造烟药原料的去处。离辽军那样的火炮,这个……不能说是略有差距,也只能说是天壤之别。中间无数道工序,不仅大金做不到,敝国也做不到,除了宋人,当今谁也做不到……” 灰菜冷笑:“绑一工匠,岂不易哉?多试数次,何患不成?宋人能为之,吾岂不能?” 高丽使臣暗自摇头,敷衍道:“是是,郎君大可试试。” 灰菜抬头一指:“此乃工坊典事,汝往言之!” 此时那工坊典事换班,来集上买东西。灰菜当即令那高丽使臣前去交涉。 高丽使臣苦着脸度嘟嘟囔囔,大概在说,这不合流程,大宋不是这般办事,云云。 但女真大爷的命令不可违拗,还是任劳任怨地去跑腿。 燕青随随便便起身,伸个懒腰,假作跟随树荫,也往旁挪了几步,正好听到几个人对话的余音。 果然,那工坊典事见高丽人前来求火油,腰杆一挺,开始拽官腔。 “这一波烟药富余的不多,要先紧着我们本国的权贵使用——你们要多少?做什么用?” 那高丽使臣点头哈腰:“敝国国王新得一炼丹之古方,乞精纯硫磺焰硝,试炼丹药。若成功,自当贡与大国……” 说得很好听,其中的暗示是:等我们炼出丹药,肯定会上供回来。你们宋朝皇帝沉迷道法方术,定然龙颜大悦。不光我们高丽能得到夸奖,加深两国友谊,你们广备攻城作也少不了功劳。 那工坊典事常与外国使臣交流,对这等话术见怪不怪,笑道:“既然有贡物,倒是也可以市舶贸易的规矩抽买,还可以给你们免税。但是,原料装车上船,都得由我们军汉押送。一路严禁开箱,除了你们本国的丹药作,别人碰也不能碰。若有遗失,嘿嘿,上头追责起来,贵国面子上可不好看。” 那高丽使臣脸色苍白,眼睛眯成一条线,余光狠狠刮了一下不远处的灰菜。 你上下嘴皮一碰容易,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最后风险还不都是俺们高丽承担。要是让宋人知道我只是帮你“代购”,毁的是高宋关系,治的是我的罪,遭殃的横竖都是我们高丽,你们大金美美隐身,一文钱损失也没有。 但没办法,谁让女真人肌肉多,力气大,他们说的话就是真理。他们的要求,再离谱,高丽也得想办法帮他们办到。 那高丽使臣心一横,指天发誓:“规矩下官都懂。银钱也不是问题,要多少有多少,让密州板桥市舶司向敝国商人征调即可。” 那典事眼睛微微一亮:“银钱?” 周边穷国多,来朝贡时都是一身叮当响,带点土特产,就能换回大量高精尖产品。这典事也是爱国之人,对此自然不忿,觉得平白浪费国家公帑,打发叫花子。 而今,这高丽老儿竟然许诺付以银钱,而不是以物易物,倒是罕见。 要知道,宋钱质量过硬,币值稳定,多年来一直被周边国家当做法定货币,年年都在外流,律法屡禁不止。大宋本来就缺铜,“钱荒”一年胜似一年,给军民百姓的生活造成许多不便。 如果自己的衙门能从高丽国换来铜钱,甚至银子,等于是给国家回流珍贵货币,也是大功一件。 那典事心里喜,依旧板着脸,道:“什么‘要多少有多少’,你以为菜场买菜呢?这样,明日你带国书印鉴,到甲仗库衙门去办手续——记着,是城里的甲仗库衙门,不是此地!等几日,得到批复,再来作坊领货。这里是开封府,办事可不像你们家乡那样随便。” 那高丽使臣暗地狂翻白眼,心里大概在想,俺们家乡的礼仪规矩不比你们少。 嘴上唯唯诺诺:“是,是。” 这边,肉铺掌柜高声叫道:“狗杀好了!客官!” 灰菜丢下几个钱,令从人提着狗血狗肉,大步出门。那高丽使臣和他并排而行,喁喁商议着什么,然后一同上了马车。 不一刻,燕青提着几斤切做臊子的精肉,也跟阮晓露会合,拐入另一条小路。 “不是,你真买啊?”阮晓露第一反应心疼,“这家铺子漫天要价,比别处贵三成!” 燕青不接这茬,告诉她:“那个形貌古怪的异族大汉,似是要借高丽国的手,向猛火油作购买焰硝硫磺……” 如此这般,将他方才所见,加上自己的猜测理解,快速和她汇报了一番,和阮晓露的猜测相互映照。 阮晓露气得踢石头子儿:“自己国家造出的好东西,有富余,外国人能买,国人不能买,什么道理?” 燕青有些好笑,提醒她:“外国人买了它,拿去炼丹修仙,治病救人。本国人买了,拿去私铸火炮,跟官府叫板作对。你要是皇帝,你卖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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