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芝公主盯着她看了片刻,觉得她不是说谎话。 “让我欠你们人情?” “人情人情,在人情愿。”阮晓露道,“你乐意交俺们这朋友,那就以后互相照应。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又何必强求,让你更膈应?——行啦,趁天色早,赶紧收拾赶紧走。” ---- 金芝公主依言,洗掉了月余的泥尘血污,从阮晓露赠的衣物堆里挑 挑拣拣,发现都是粗布旧衣,以前就连伺候她的粗使丫头都不会穿。 她长长叹口气,选了几件最暗淡朴素的,无人帮忙,自己笨拙地系带打结。又挽起头发,胳膊举得酸胀,才勉强结了一个简单的髻子。她在镜中打量自己,已是难以辨识的民女一个。 码头边,阮晓露拖来一艘船,帮金芝公主把行李丢上去,又道:“在山东地方,官府不怎么管你这种江湖流民,若有□□宵小为难,只要提俺们梁山,他们不会不识抬举。出了山东,你自己好自为之。” 金芝公主默然。梁山在北方□□一呼百应。对比她那“大明国”,最后几年的众叛亲离,当真是迥然不同。 她忽然道:“烦请姑娘,再赠我一副软甲,一袋暗器。” 阮晓露微微挑眉,吩咐身边喽啰几句,很快又拿来一个小褡裢。 “干什么?——算了,我不问,你也别说。别招呼在我身上就行。” 她爽朗一笑,用力一推,小船远去。她挥挥手。 ---- 连日无事。初冬时节,阮晓露告别梁山家人,回到东京。燕青和张教头已提前等待在彼,下一次猛火油作烟药很快出厂,燕青熟门熟路,继续扮作高丽使臣去坑蒙拐骗。 真正的高丽使节也一直蒙在鼓里。完颜灰菜从梁山购得大量火炮烟药,算算时间,早已运抵北国战场。灰菜大约对此颇为满意,那高丽使节崔思贤也就没多过问。 北方的战事愈演愈烈。在京城的瓦子勾栏里,“时事演绎”成为越来越受欢迎的项目。 “……却说那辽国连失上京、中京,女真大军正待进军南京析津府,却单单在那滦河脚下的滦州受了阻,怎么也打不过…… “这滦河大家可能听说过,滦河之乱嘛!五十年余前,那辽国道宗皇帝耶律洪基外出秋猎,被皇太叔耶律重元父子俩发动兵变,袭击滦河行宫,妄图夺位。那辽帝手足无措,幸而得一位少林寺出身的高手拔刀相助,施展绝世武功,万军之中取了叛贼首级,这才平定了叛乱。这位高手也被封为南院大王,尽享荣华富贵。这就叫‘皇太叔密谋叛滦河,萧大王英勇擒贼首’——这段书,小的有个师兄常年在桑家瓦子里讲,有兴趣可以去听……” 那说书的抱着个黄铜手炉,摇头晃脑,俨然成了当前国际局势、地缘政治的专家。东京城是大宋的政治中心,城里一半的居民都跟公家沾亲带故——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伺候皇亲国戚的;要么是做官的,要么是伺候做官的。因此各路消息走露得十分快捷。譬如邻国的政局战事,放在外地,大约要几年、十几年才能传播开来。但是放在京城,便如东家丧事、西家嫁娶一般,是平平无奇的八卦谈资。瓦子里说时局,也是是开封百姓的特供节目。 那说话的喝了口热茶润嗓,继续道:“唉,那位高手要是活到现在,那也没女真什么事儿了。偏偏如今世道不平,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作乱。话说,为何这滦州独独守得住?是那守将格外勇猛善战么?还真未必。其实啊,是那守军拥有极强力的火器。小的是未曾亲见,但听那北国来做买卖的人说,一种叫‘圣火将军’,一种叫‘卷帘大将’,和咱们大宋最强力的霹雳炮、震天雷、突火枪,不相上下——不知是他们辽国的哪位巧手匠人所做,单凭这一点,足够他封王拜相,几辈子富贵受用不尽——凭着这些火器,这滦州寡守孤城,独树一帜。据说啊,好几个女真大将,在别处万夫莫当的,都丧身在这火炮之下……” 说书人经验丰富,寥寥几句,在场听众听得废寝忘食。听到辽军反败为胜,都如释重负,一阵欢呼。 既然有剧情,就有人代入其中。譬如讲三国,必定是蜀汉政权最受欢迎,曹操常获全场嘘声。更别提一些“近代史”,譬如杨门女将,那么宋朝军马则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打赢了人人欢呼,打输了人人嗟叹,甚至还有跳上台去打那说书的。 而当今的辽金之战,虽然和在场众人无甚切身干系,但听众也自然而然地选边站。由于辽国角色里时常出现汉名,大家对辽国相对比较熟悉,因此站大辽的远远为多。 那说书的继续道: “就说上个月那场恶战,守城的是兀颜光都统军 ,正是辽国第一员上将。他身长八尺,须黄眼碧,威仪猛勇,熟读兵书,善摆阵法,精通十八般武艺,善使一条浑铁点钢枪,有万夫不当之勇!那女真兵马可也不是吃素的,那御弟大王也是个搏熊刺虎的猛将,他带领三万重骑,在城下摆开‘太乙混天象阵’。这兀颜将军微微冷笑,暗地吩咐,铺开火炮阵,对准那阵眼……” 说书的开始自由发挥,从时事新闻讲到无脑爽文,配合响板和唱词,听得众人兴高采烈,流水价喝彩,盘子里不多时就堆满了赏钱。 一场亡国灭种的苦战,到了千里之外的花花世界,成了一哥哥夸张猎奇的段子,成了人们的谈资。有人以它来娱乐,有人拿它来赚钱。 但也有人真情实感地代入其中,道:“那辽军既造出大量火炮,为何不组织火器营北上推进,收复失地?” 旁边人纷纷点头附和,开始运筹帷幄地大出主意,如何解滦州之围,光复上京,如何直捣黄龙,凭空沙盘推演,好像自己比辽国的将官都高明。 听众里有一人道:“你道那辽国的将官没想到这点?——自那滦河以北,都是崇山峻岭,只有行人走马的险峻小路。火炮沉重,拉不过去。” 众军事专家恍然大悟,转头看那发言的,但见他头戴毡笠、腰围鞢带,脚踩吊敦,明晃晃的一身“胡服”元素。 他的身后,伴着两个便服公人,跟他客客气气地谈笑。 政治嗅觉敏感的开封百姓立刻意识到:都亭驿的辽使。 于是,本来想争辩的,此时也收了反驳的心思,纷纷道:“此人所言甚是。” 辽使混迹民间,听讲本国战事,见大宋的民意对本国似乎还颇有偏向和同情,心里也暗自欢喜,寻思那些金银贿赂没白给。 那说时事的见有辽人来听,心里也咯噔一下,生怕哪里说得不妥,伤害外宾感情是轻,自己若被人投诉,罚银子丢场地是重。好在余光瞟了一会儿,见那辽使听得颇有兴味,心里也慢慢放松下来,看来这个调调儿对人家胃口。 于是继续讲道: “……所以啊,因为能退得敌,这滦州城的守军哪,士气也格外高涨,不似别处那样一触即溃。各位听禀,那滦河外是高山,山前的河谷平原上啊,累累都是死尸,百姓早就逃得十室九,孤儿寡母日哭夜啼。正所谓,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听众们听得唏嘘,又感慨了一番大宋天子圣明,和平的生活来之不易。 有人暗地拍手称快,说不管辽金都非我族类,他们狗咬狗一嘴毛,最好两败俱伤,对大宋最为有利。 也有人耸然动容,佐证说自己有亲眷在辽国生活,确实饱受战争之苦。 也有那心软的,说道:“咱们朝廷里那些老夫子也该起床办点实事,呼吁一下,让他们别打啦。” 大宋拥有无数藩属小国,平素里,“斡旋”、“协调”之事不少做。譬如东家土司揍了西家赞普,南家岛民偷了北家大象,少不得要闹到大宋衙门来评理。有些人当即代入宗主国心理,觉得这事中国该管一管。 又有个女声道:“可不是!他们打得那么厉害,死伤军兵虽是狄虏,但受害的百姓多是汉人。别说事不关己,咱们汉人同气连枝,总不能坐视不管。甚至有人叫嚣打得好,死得好,好似别国百姓不是人的,那他才叫真的不配为人。” 群众一听,乐了:“嘿!说书的,你讲得忒好,女人家也凑来听了。” 而且这女子颇为伶牙俐齿,讲得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这小姑娘倒是有点胸襟。咱们汉人奉行仁义,要是见着别人倒霉就拍手称快,反倒是格局小了。” 瓦子里虽然少见姑娘,但京城贵人多,这小女郎万一是哪家达官显贵的亲眷,乔装改扮出来找乐子呢?东京百姓觉悟高,也不敢瞎抬杠。 阮晓露笑道:“我是顺着方才的话头说的。先生,你 继续讲啊。” 其实她光临瓦子,最初只是为了凑来听时局。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加入讨论,站在了反战的一方。原因无他:辽金之所以战况胶着,前线像绞肉机一样收割人命,很大原因要归功于凌振造出的“圣火将军”和卷帘大将“。大量辽国百姓因战争而受害,自己和梁山是不是也难辞其咎? 当然,辽国如果没有独门火器续命,让女真一路平推灭国,也会带来大批的伤亡和屠杀,但那毕竟不是她的责任。 所以于情于理,她无法像有些愚民一样欢呼“打得好”。 只盼有了大规模火器,北边战事能迅速结束,两边都赶紧止损,各回各家找妈去。 不过,现状显然事与愿违。因为强力热兵器的加入,战争反而升级。辽国虽不至于被灭,但由于火器在山区运输困难,也难以借着它反败为胜,因此只能耗着…… 就看谁的国力资源先顶不住。 她瞥一眼人群。那辽国使节往说书人的盘子里投了几个钱,已经悄然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那说书人依旧口沫横飞:“北国战事,小的就讲到这儿。欢迎午后来听下一场《草莽英雄传》——如今出了第二卷,刚印出来,小的抢来一本给大伙尝鲜。昨儿讲到武二郎醉卧景阳冈……” 阮晓露不禁微笑,也转身离开,一边嘟囔:“易安姐姐这更新速度不行啊。”
第250章 “辽军大将兀颜光”的名字, 从说书人口中红遍开封,成了抗金神剧的爽文主角。然而实际上真正的兀颜光,此时正狼狈困顿, 远没有传说中那样威风八面。 入冬以来,已经下了数场大雪。河流井水都结冰, 城内水源匮乏。城外严寒彻骨, 千里冰雪一片惨白。将士们冒着凛冽北风和拳头大的雪花出兵作战,积雪没过大腿, 走一步退两步。农田里的高粱茬像埋在雪里的尖刀,经常把人绊倒、刺伤。随身携带的熏肉面饼早就冻成了砖块, 咬一口, 崩掉牙…… 虽然有火器加持, 但滦州城的守御早就岌岌可危。城外的民房市集早已被拆毁, 木材拿去生火御寒、修建防御工事。甚至, 不少将士们头脑冻僵, 居然开始燃烧那些珍贵的硫磺焰硝, 以作取暖。杀了数人, 仍禁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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