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提城内的百姓,家中御寒的衣服被褥都被征调入军,柴薪价贵, 贫者不可得。每个严寒的夜晚过后,街头的冰挂之下, 都会留下几百具冻毙的尸首,多是老弱妇孺,凄惨无以名状。 女真首领阿骨打亲自督战, 在城外排下黑压压的营帐无数, 战鼓又擂, 兀颜光咬牙披挂。铁甲冷硬,甲片衔接处全部结冰,须得大力掰开,挂在肩上,犹如箍进一个冰牢笼。 兀颜光给部下鼓劲:“太后已经御驾亲征,赶往行宫,与咱们将士同生死!你们还有什么退缩的理由?” 又道:“咱们守着一座城,尚有食物燃料;敌人辎重有限,住着腥臭营帐,寒风透骨,每天死人死马,比咱们艰难多了!就算是垮,也是他们先垮!” 果然,透过风雪,远远看那女真兵马时,也是移动缓慢,士气不佳。女真世代在凛冽的气候中游猎,对严寒的抵御能力原本远胜于相对文明开化的契丹人。他们原本的战略是以战养战,速战速决,尽快攻下城池,夺得补给和燃料,然后推向下一个地方…… 偏偏这个以前行之有效的战略,在辽军突然变出相当于此前十倍威力的火炮时,统统失了效。女真骑兵被炮火挡在温暖的城门之外,一天、两天、一个月…… 当然,他们也辗转弄来一些南国小型火炮,通过海路运来辽东,再输送到各处战场。虽不能用来攻城,但也可辅助骑兵,夺一点辽军的辎重粮草之类,不至于让自己冻死饿死。 但是,高昂的士气需要靠胜利来浇灌。连日的僵持让人心灰意冷。 再凝聚的集体也会出现裂痕,再昂扬的斗志也会被大雪浇熄。 听到火炮声响,女真将士们吃力地披上重甲,骑上原本就不堪重负的马,口中骂骂咧咧,踏着冰雪集结。 这时候,忽然有一骑快马逼近,有人叫道:“辽军遣使送信,要求暂时罢战。国家的纷争先放一边,上天有好生之德,先熬过这个严冬再说。” 女真军队里一片哗然,不少人竟然叫好出声。 但领军的阿骨打头脑清醒,当即斥道:“放屁!当初撕毁协定的是他们,如今要求停战的还是他们,把的我们当狍子耍呢!万一他们谎称议和,将我们骗得深入敌境,火炮齐发,我等还有活路?辽狗狡猾备至,这种事又不是没做过!” 遂下令:“将来使斩首,脑袋装在炮膛里射回去!勇士们,跟我上!” 冰雪覆盖的荒原里,黑压压的重骑破冰而行,开始又一轮缓慢而痛苦的冲锋。 * 阮晓露原本以为,时代的大潮滚滚而下,自己除了在潮水里腾挪搏击,偶尔推波助澜一下,并不指望成为什么重要角色。 没想到,在瓦子里的“连续剧”没听几集,就觉得让人盯上。这日她正一心二用,一边听“战事集锦”,一边翻看梁山朋友来信,回头一瞧,一个公门干办,穿一身挺括袍服,大约很少来瓦肆消遣,一边紧张地东张西望,一边自以为隐蔽地盯着她。 阮晓露微微一笑,书信揣进袖子里,抛下听到一半的“琼妖纳延大战松亭关,兀术太子奇袭火器营”,披上外袍,信步出门,来到街角一处牌坊下倚着。 那公人迅速凑近,毕恭毕敬一作揖:“是济州阮姑娘吗?礼部有请。” “哪个部?”阮晓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没犯事儿啊?” “礼部侍郎张大人恭贺姑娘,”那公人笑道,“以女子之躯为国分忧,平民之身而立大功,给令堂赢得诰命封赏,忠孝两全,实为江湖侠义典范。” 阮晓露张着嘴,半天才说:“已经到任了啊?恭、恭喜。” 同时想到,梁山兄弟姐妹的信中写到,及时雨宋公明也已经到任济州府,接替了张叔夜的位置,屁股还没坐热,就“巡视”了水泊梁山及周边渔村…… 后续内容,信里写着,她还没读。当着张叔夜从人的面儿,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心里痒痒的。 那公人将她请上一匹小毛驴,摇摇晃晃走到旧封丘门外,来到一处宅子跟前。 阮晓露寻思,自己既无官职也无身份,肯定不能直接出入衙门——济州府衙还能走个后门,此处京师地面,万万不可违规。这里大约是张叔夜的私宅。 果然,细看之下,宅子大门口还残余着红纸和灯笼穗,随着北风摇摆飞舞,大约刚办完乔迁喜宴。 两个中年婢女引她进去,门房里坐着烤火,喝了口茶。院子只有两进,四五间屋子。其中一间里面传来嗒嗒的织机声,另一间里面传来琅琅的诵读声。 阮晓露偷偷摸出梁山来信,正打算继续读,就有人通报大人回来了。门房急开门,栓马。张叔夜自门中入,婢女迎上,给他除下紫色的官服。 “啧,神气。”阮晓露赶紧收起信,心道,“跟蔡京一个色儿。” 织机声和读书声顿时停止,屋里走出一个衣着朴素的大姨,两个一身书卷气的小伙子,朝张叔夜行礼,拉着他的手叙话。 阮晓露等他一家人说完了话,夫人儿子都回房,才推开门。 “张老伯!” 她一步跳出去,把张叔夜吓一大跳。 “怎么不住得离衙门近点儿,”她笑眯眯地打招呼,“每天路上来回花不少时间,多累人哪。” 张叔夜定下神来,发现是她,爽朗一笑。 “京师居不易,城内的宅子赁不起啊。” 阮晓露:“……这还是租的?” 知道开封府房价贵,没想到连礼部侍郎——相当于外交部副部长——都买不起。升官一趟,生活水准比在地方上还下降了。 这么一对比,蔡京高俅他们明晃晃的住着市中心豪华大平层,府里弯弯绕绕如同迷宫,真是连个廉洁的样子都懒得做。 “不宽敞,但也够住。”张叔夜坦然指一指那狭小的院子,“万一哪天得罪了人,打包滚蛋,收拾起来也容易些。” 他从入仕起就和蔡京作对,起起落落、出京进京是家常便饭,这话说得也十分轻松。 阮晓露:“……还是别折腾了。我看夫人腿脚也 不灵便。” “不如你腿脚灵活。”张叔夜冷笑一声,“在梁山拿了越野竞速的冠军,江湖扬名。你有什么练形养气、强身健体之法,也教教我们老两口。” 阮晓露:“……” 纸还是包不住火。反正都过去半年了,他也不在济州混了,爱翻旧账就翻,还能把她咋地。 说话间,婢女把她带入堂屋,“姑娘请坐。” 果然是“有功之人”,待遇不同以往。不仅不用偷偷摸摸的进出,而且有个凳子。 婢女又递给她一物:“姑娘拿着。” 嗬!还有手炉! 张叔夜坐在正中太师椅上,也握个小手炉,忽然问:“江南方腊的事,你听说了?” 阮晓露“嗯”一声:“他们自己妄想改朝换代,又没那个实力,维持不住局面。方腊死后,大部分人受了招安,投降了朝廷。” 不是自己预料的谈话内容。但恭听指示。 张叔夜听了她的叙述,嘴角微微一抽。虽然听她语气,对方腊集团是持否定态度,但那意思怎么好像是,如果他们实力足够,改朝换代也是顺理成章?招安之举,为何不是“大义归顺”、“弃暗投明”,而只是“投降”? 他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有识之士,提起方腊叛乱时,无一不是极尽贬损轻侮、好像他们是天下第一大恶人—— 比起那些激进的言论,她的言辞不免显得太过中立,立场可疑。 张叔夜告诫自己,兼听则明。朝廷百官可以统一口径,但也要经常听一听民间的说法。 礼不下庶人。对一个没读过几天书的渔家小姑娘,何必苛求她满口忠君爱国。 “以吕师囊为首、投降受招安的那一部分人,所犯罪行不深,已经赦免、收编入军,前去征讨淮西王庆一班虏寇。”张叔夜告诉她,“据悉,他们不熟地理,连日苦战,损折大半,总算收服了贼寇。却因嫌朝廷封赏不足、多有防范,因而复生不满,竟而再次扯旗反叛。可惜弟兄都已折损,军马又都没了,如何反得起来?当即被督军缉捕,和拿下的淮西叛贼一道,就地斩杀。至于那些已经战死之人,所幸倒没被牵连,各授名爵,承袭子孙。比及作为反贼,死在王师手中,倒是个好的结果……” 阮晓露心惊肉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这剧本越听越熟。 回看张叔夜,她嘴上不说,眼神询问:要是您当初招抚了俺们,焉知不会是同样的后果? 张叔夜平静地道:“是他们目光短浅,反心不改,反复无常,因而自取灭亡。而有些屠狗之辈,市井之徒,虽然蜗居水泊,却不忘侠义之道,造福一方百姓,甚至为国家立功——人各有志,无可厚非。就算不爱做官,何错之有?天下冗官那么多,不缺这几个。” 阮晓露深深感动。这话的言外之意是,只要你们能一直和国家利益同频共振,本官就会一直包容你们。 可随即她想起什么,袖子里抽出一封书信。 “可俺们梁山的乡亲来信,说宋江宋太守到任没几天,话里话外已经提过好几次招安,弄得大家好不尴尬。” 很显然,张叔夜和宋江交接职位之前,并没有把上述精神传达给宋江。 宋江常年做官做吏,基层经验丰富,也有雄心抱负。苦于资质眼界有限,看问题时角度比较单一。譬如对于梁山兄弟的未来,他认定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招安”,没有第二条路。 张叔夜坦然笑道:“我大宋人才济济,官僚之中不能说百家争鸣,也是各有千秋,各展所长。岂能强求宋大人与我处处一致?” 言外之意,每个领导都有自己的个人风格,你们受着就是了。 这帮子头脑简单的土匪兄弟,不给他们点压力,如何认识到他张大人之通情识意、便人利己之美德?换个宋江治治他们,让他们认识一下,正常的地方官是什么样的。 阮晓露只好不提这茬,心里琢磨,这样也挺好。宋大哥今儿也招安,明儿也招安,等到梁山兄弟嫌他烦了,过去的情谊磨光了,就不用顾着面子了。 她收起那信,笑问:“有什么用得上俺的地方?” 过去在济州,她就是官府和梁山的中间人,动不动就被叫去,帮着济州府给山寨传话;如今张叔夜高升进京,她自己也因公进京,依然是天选传声筒,命定跑腿人。 张叔夜忽道:“你没吃饭吧?我新雇的厨娘手艺还不错,尝尝开封菜?” 阮晓露受宠若惊,随后发愁:“多大事儿啊,还得留我吃饭?” 张叔夜故意板脸:“难不成你还挺忙?来东京干什么的?” 阮晓露忙道:“不忙,不忙,就是来见见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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