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和身边同伴听着,又觉凄凉,又是想笑。 武松冷笑道:“要我说,皇上想赶你走,轻咳嗽便是罪过,哪需要什么因头!” 张叔夜看他一眼,算是默认。 虽说现在金銮殿上这皇帝远非靠谱,张叔夜确实可能因为一句话没说对、或者左脚先踏进宫门而受到贬谪。但张叔夜和梁山关系紧密,利益相关。他栽跟头,对梁山来说绝非好兆头。 梁红玉低声道:“虽然梁山不谋反,但占山为王,不纳赋税,对朝廷来说,也是个肘腋之患。原本让咱们前往辽东驻扎维和,意图分散削弱咱们的力量,不曾想,反倒让梁山口碑载道,挣足了名声和面子。此时如有人进谗言,说张大人蓄意不纯、养寇自重……” “是了,”阮小七抢着道,“军师和公孙先生也分析,是那皇帝想要打压张大人,打压俺们梁山,这才找个由头,把张大人贬到远处。” 几个旁听的喽啰也道:“这叫鸟尽弓藏。需要你的时候,给你升官发财;不用你了,或者觉得你威胁太大,就把你踢到一边,最好让你静悄悄地死了!” 阮晓露道:“金国内乱虚弱,张大人前岁主持和议之事,就显得没那么功勋卓著。此时动他,不会引起太大震动。” 一群从没当过官的江湖散人,凭借自己对人性的理解,乱七八糟地分析一通。直到张叔夜重重咳嗽一声,表示不满,大家才连忙噤声。 但静了没几秒钟,阮小七又忍不住道:“那朝廷会不会也对俺梁山动手?” 压根没有“莫谈国事”的觉悟。 虽然梁山已经洗白,不是造反势力,而是朝廷 认可的“义军”,但明眼人都知道,这些虚名都是浮云,对皇帝来说,想收拾就收拾,都不用挑日子。 北方辽国因着女真作乱而元气大伤,新兴的金国昙花一现,算起来,是该清一下国内最大的绿林组织。 张叔夜看着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壮男女,敛容正色,言道:“这正是我要提醒你们的。近来圣上身边常有小人谗言,或许会对梁山不利……” 他还没说完,一群急性子好汉马上喊起来:“你不仁,我不义,那就只能反了!” 全然不顾吴用拼命在后头摆手。 阮晓露蓦然想起当年在江州浔阳楼,李俊第一次相邀,他就说过,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梁山这个法外狂徒的世外桃源,能一直逍遥下去吗? 不管是招安,还是造反,还是成为什么“民间武装”,只要规模足够大,大到让京城里的老爷们感到威胁,他们不可能坐视不管。 张叔夜沉下脸,道:“在这里说说气话可以。但你们都是识大体的英雄豪杰,本官还是要告诫一二,但凡朝廷有猜忌之意,一定要表明忠心,必要时贿赂一下宿太尉,让他遣人来招安,将你们正式编入军,以免落人口实……” 他说得很慢,最后却看向阮晓露,仿佛希望她把每个字记到心里。 阮晓露点点头,心里却暗自嘀咕,张叔夜这可有点一厢情愿啦。 曾经的她,听到“招安”就坐不住,豁出力气把梁山往别的路上推;如今心态大不相同。经历了一次全民投票,曾经颇为流行的“招安”之念已经被扫入垃圾堆。再没人会绞尽脑汁,上赶着为招安大事牵线搭桥。 以现在梁山的实力,虽然还不至于能“杀进东京夺鸟位”,但江湖地位已经到顶,如果振臂一呼,把绿林豪杰尽皆揽入麾下,再串联盐帮这样的、覆盖范围广阔的私商集团…… 掀个桌的底气还是有的。 义军的名号说出去响当当,也就不再稀罕一个人嫌狗不待见的丘八编制。 旁人显然也这般想,虽然不以为然,但都做好表情管理,在张叔夜面前礼貌微笑。 张叔夜嘱咐了又嘱咐,眼光缓缓扫过厅中诸人。许多面孔他已熟识多年。从他初任济州太守,差一点就剿灭了梁山的那一日起,就认识了这帮子野性难驯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一步步成长,脸上少了轻狂,多了稳重。唯一没怎么变的,就是那点儿原本就少得可怜的、对皇权和规则的敬畏之心…… 他按着交椅扶手站起来。梁山诸人也赶紧都起立。 “多谢大伙这些日子的款待。犬子的伤势已经大好,我也该走啦。此一去,不知何年能够再与诸位相见……” 张叔夜眼角微湿,声音苍老,跟众人拱手道别,“但请诸位记着,你们是江湖义士,当以仁义为先,常思为国为民,心怀百姓苍生……” 大家神色黯然,都用力点头。 “真真气杀人,”花小妹忽道,“那皇帝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大人,岭南那么远,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你多亏啊!不然你就留在山上别走了!我们在江湖上散布风声,就说你让人劫了杀了,料他们也不会用心查案……” 花荣急得脸白,忙着捂妹子嘴:“呸呸,什么死啊杀啊的,你也不会说点好的。” 但花小妹居然一呼百应。她话音未落,三五十人同时喊起来:“你就住俺们这儿,别走了!连着你的夫人公子、丫环小厮,一齐留在山上快活便了!俺们山上养得起!” 两位张公子听得直打寒战,连忙好言推托,声音淹没在群豪的洪亮嗓门里。 张叔夜挺直了背,昂然道:“诸位虽是好意。此话再也休提。我若半途脱逃,正坐实了自己有罪理亏。圣人贬我去岭南,我就要一步步走到岭南,然后等到昭雪回京的那一天。你们若强留,某唯死而已!” 众人悻悻,低声道:“俺们说着耍,您别当真。” 吴用连忙吩咐,给张大人和家眷备轿。 顾大嫂忽然出列,指着自己老公孙新,禀道:“俺老公出身琼州军户,正好多年未曾回乡。张大人若不弃,我夫妇俩便护你一路去琼州,免遭道上宵小算计。你看如何!” 孙新做老婆的应声虫,也跟着点头,绰起一杆朴刀,“大人!” 张叔夜大喜:“真侠侣也!如此多谢了!” 几骑马,一辆车,逶迤走出梁山山门,随着北风,踏着那乱琼碎玉,径直往南国而去。 梁山大小人众洒泪相送,许久才回。 阮晓露抹干眼泪,踏雪回山,跟老娘说了会子话,忽然想起: “晁大哥呢?刚才他一直没在啊?”
第289章 “啊, 你回来得急,忘记告诉你,寨主大哥他进京了。” 吴用慢吞吞的摇着扇子, 气定神闲地告诉阮晓露。 阮晓露一时间怀疑这世界有点错乱。该留在京里的,被安排到了岭南;而这世上最不该进京的, 据说已经走了十几天了! 总不会是替张叔夜当礼部侍郎去了吧?? “别急, 姑娘别急。”吴用笑道,“一切尽在小生掌握。” 阮晓露这才知道, 张叔夜被救上梁山的前一日,宋江喜气洋洋, 带着一封圣旨来到山上。那圣旨里说, 宋江身为济州太守, 在任期间, 经济民生发展得都不错, 更是促成了辖境内最大的绿林组织的转型, 扬我国威, 大大有功。宣取济州太守宋江还朝, 并带领保毅军总统领晁盖,有褒奖的事。 “既然是圣旨,总不能抗命。”吴用道, “况且有太守大人一道同行,总不会有祸。咱们寨主大哥当即收拾行装, 上了路。” 阮晓露盯着吴用的狐狸眼。老大哥前脚走,后脚张叔夜就提醒有人要对梁山不利。你这还一点不着急? “小生尽已安排妥当。”吴用捋着胡须,嘴上在笑, 眼睛却没跟着弯,目光冷峻, “从京师到梁山,每个绿林大寨,都驻了梁山的头领。每隔百里,都安插了梁山的暗桩。咱们在京里还有个朋友燕青,三瓦两舍的闲汉都是他的线人。寨主大哥走后,我已派人飞马入京,让燕青暗中跟随保护,每日轮报平安,由暗桩日夜接力传回。如果朝廷真的要暗害于晁大哥,嘿,咱们梁山好汉睚眦必报,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旁边几个军政司喽啰点头附和:“是福不是祸,是祸咱们也不能干等着。我等已准备就绪,就等军师一声令下,谁敢在咱们太岁头上动土,咱闹他个大的!” 阮晓露慢慢点头。自己不在山东的这段时间,时局变化,梁山人民的心态也变化了不少,对官僚皇权的态度从抵触、敌视,直接进化到了轻视、蔑视。梁山人民唯一尊重的大官就是张叔夜,他既已不在朝里,再肆意妄为也没有心理包袱。 此时一个喽啰跑步上山,呈上军情:“报告军师,寨主和宋大人两日前抵京,至东京皇城司前歇了。拟次日到东华门外伺候早朝。一切人事都正常。” 阮晓露恍然大悟:“难怪山上人这么少——这事张大人不知道吧?” 臭秀才还是有两把刷子。 吴用笑道:“如此细枝末节,不必烦扰他老人家。 阮晓露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小院,躺在床上睡不着。 朝廷如果真要褒奖宋江,为何不直接派个令使,直接到济州来给他发奖状,非要让他多跑一趟,到京里去呢? 算一算时间,朝廷派人前往济州宣取宋江,天使从京师出发,应该是上月二十五日的事;而张叔夜被贬出京,是二十六日早朝时分。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张叔夜被救上梁山,梁山根本不可能知道朝廷已经对自己磨刀霍霍。 可就算宋江晁盖进京,以阮晓露对本朝官僚体系的了解,没有切实的罪名,也不太可能直接把他们关起来砍了——最起码宋江是正儿八经的官,如果皇帝敢公然谋害官僚,整个士大夫集团都会发疯。 也许只是训诫一下?…… 她腾的从床上坐起来,套上鞋子,奔向鸭嘴滩小寨。 在原著故事里,宋江受了招安以后,不也当了官,不也被弄死了? 怎么死的来着? ------ 却说当此时刻,朝中朋党纷争,争权攘利之事司空见惯。蔡京童贯等权臣,虽曾因鼓吹 联金之事而暂时失势,此时风头过去,正好东山再起。便有近臣在天子跟前嚼舌:“先前女真虏寇祸乱辽东,更意图染指我中原山河,张叔夜趁机推举梁山义军,扼守险要之地,行武装监督之事,确似有功。可如今那金主病死,女真式微,是天意不许他们成势。这‘梁山帮’却依旧居功自傲,妄图贪天之功,实乃居心不良,包藏祸心。” 如此,设计踢走了张叔夜,然后清算与他有关的一串人员——派人去调查济州太守宋江,发现其履历奇特,在早年间就与无数江洋大盗有染,更是曾经公然枉法,给劫持生辰纲的贼寇通风报讯——倘若宋江一直规矩做官,谁也不会费力不讨好地给他整理这些事迹。可一旦要整他,大大小小的黑料登时铺满一地,让人瞪眼咋舌。 又道:“这个济州太守狼子野心,背靠张叔夜,养着梁山这一群猛兽,积草屯粮,聚啸山林,虽然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不曾圈地谋反,到底是养寇自重,未保其心。倘若惊动了他们,难以收场。不如将其首脑赚来京师,陛下亲赐御膳御酒,好言抚慰一番,试探其虚实动静,以安其心,亦显陛下亲民之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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