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徽宗皇帝少理政事,一门心思都在书画金石之上,偏偏又自视甚高,觉得一切尽在掌握。听得身边七嘴八舌,说了这么多话,必然有道理,当即准了。然后就把这事抛到脑后,琢磨来年元宵,该如何与民同乐,广施恩泽,好好热闹一把…… ---- 转眼到了年关底,梁山上下覆了又一层大雪。这些日子,暗桩和哨探千里传信,每天都报了平安。山上诸人的心也渐渐从悬着到放下。算算日子,寨主老大哥该今日回山。 山上积雪厚重,寨主不在,山上人手短缺,领导们以身作则,吴学究率先亮出一身排骨,拿起了铲子。公孙道长也挽起了大袖子,在旁边递送工具。在他们的激励下,小伙子们脱光了膀子上场,半日功夫,便清理出一条上山的步道。 山门缚彩,路边枯树上系了红绳,雪堆里埋了鞭炮,喜气洋洋地迎接老大哥回家。 新任梁山托育所所长、新上山的美髯公朱仝也伫立在侧,左手抱着花逢春,右手抱着张贞娘刚生的、还没起名的小闺女,一会儿讲天,一会儿讲地,笑嘻嘻的等着寨主归来。朱仝身材高大,两个胖娃抱在怀里,好似揣了两个大甜瓜,丝毫不显沉重。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就看到一辆马车辘辘而来。大家相顾而喜:“皇帝老儿赏了东西,寨主大哥一个人提不下,因此雇了车儿。” 车停山门,赶车的喽啰掀开帘子,果然是晁盖坐在里面,因着旅途劳顿,脸色有点发白。 众兄弟姐妹一拥而上,“大哥!” 有人眼尖发现:“大哥如何手足肿了?” “都好都好。”晁盖知道大伙担心自己,用力挥手,“到东京走了一遭,宋江兄弟面了圣,俺没有官衔,就等在驿馆,让皇帝派人勉励了一番,吃了一顿御赐的酒菜——大家别说,这皇帝老儿还挺明理,把咱们梁山好生夸了一通,酒食滋味也不错,还赐了……” 他突然一个踉跄,直接栽出车来。几双手争相扶住。 “大哥!你怎么了?” “无妨,”晁盖嘴角抽动,艰难地一笑,“许是回来的路上贪吃酒菜,肚腹有些作痛。宋江兄弟也是闹肚痛,躺着起不来。原本还想到山上来和大家见一面,是俺坚持让他回去府里养着……“ 众莽汉笑呵呵:“那您也赶紧回宿舍养几日。” 吴用倒提着羽扇,拨开人群,赶到马车跟前。 “大哥是哪一顿吃得不妥,何时开始腹痛的?” 晁盖张口要答,一阵腹痛袭来,微微皱眉,抓下一把头发。 随行的喽啰七嘴八舌:“有那么三四天了吧,但俺们都没事,也不知是哪个黑店做饭不洗手,等查出来,把它砸了去……” 吴用面如土色。他千算万算,只防着朝廷暴力清算,没想到这帮人比他还阴! 此时又有几个人反应过来,低声私语: “不会是那御酒御菜里有问题吧?” “如何到此时才发作?” “听说有一种慢行毒药……” 表面上将梁山夸奖安抚一番,暗地里给“匪首”下慢药。等他们老大一死,这些江洋大盗群龙无首,必将作鸟兽散,到时再做出些违法乱纪之事,那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收捕…… 吴用急得跺脚:“小生不是提醒过你,若有御赐酒食,一定要请那使者一起吃喝……” 晁盖笑道:“那使者推脱胎里素,一个劲念佛,我也不好……” 咣当一声,晁盖栽倒在地。他身体高大,两个喽啰拉不起来。 众人大放悲声:“大哥!大哥!大哥让朝廷害死了!” 山坡上的积雪白得刺眼,“替天行道”的杏黄旗飘出一个角。山顶那层层叠叠的屋檐也积了雪,遇风吹,斜斜飘落到空中,落到晁盖的眉毛胡须上。只差几步路,他却回不去。 “让开!让开!” 阮晓露风驰单纯,一路拳打脚踢,挤上前来,推倒几个泪流满面的憨憨。 “先别急着号丧!顺子!” 众人急回头,看到张顺一身远途装扮,风尘仆仆地也追了来。张顺手里还拖着一个瘦棱棱、矮墩墩、病恹恹的陌生人。那人走不快,被张顺拖得接连摔跤。张顺急躁,干脆把他背了起来,风驰电掣跑到晁盖跟前。 吴用吓了一跳,眼看张顺背上那人连滚带爬地落地,颤声问:“这也是……也是此次中毒之人吗?” “有眼不识泰山。都让开!”张顺毫不客气地顶回去,“这是江南神医安道全!” ------ 寨主的小院外围着无数人。眼看太阳远远的落入山下,天气一下子阴冷起来,冻得大家搓手跺脚,却没一个回去的。 还是花小妹派后勤喽啰搬来棉衣,让大伙穿了,又端来热酒,众人却无心畅饮,只喝两口暖肚。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安道全满头大汗,用袍袖擦鬓角。 江南神医安道全,虽然谁都未曾见过,但他炮制的各类灵药畅销天下,从缓解感冒到解蒙汗药,甚至清理内伤、起死回生,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属于行走江湖必备,基本上人人都吃过几丸。可以说,如果没有安道全,天下绿林不会有现在这般热闹,各路帮派火并之际,至少得多死一半人。 但是这位神医本人,却是一副病容,满脸蜡黄,弓腰驼背,宽阔的袍袖下面,可见瘦骨嶙峋的身体,仿佛随时都能随风跌倒。 大伙喜形于色:“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中了恁厉害的慢药,怎么拖到这时才送医?”安道全脸色不善,张口就骂骂咧咧,单薄的身板随着他喘气,胸口一缩一鼓,“亏得遇上老子,否则再晚三两日,必然无救,落得卧床辗转数月方死,受尽活罪!” 梁山人众哗然,没想到享誉天下的神医安道全,竟是如此一位暴躁老哥。 要是放在平时,谁敢这么对梁山好汉讲话,此时已经被教训八百遍,哭爹喊娘地跪地讨饶。但眼下安道全便是大伙唯一的希望,莫说顶嘴,谁敢露出不快之色?纷纷做小伏低,忍辱负重地自我检讨:“是是,是俺们的不对,没照顾好寨主大哥,您千万别生气。” 安道全目光扫过一排排肌肉虬结的后背,稍微消了点气,冷冷道:“你们倒不必感恩戴德,是病人自己体格健壮,又有幸遇上老子,今番命不该绝。” 众人泪流满面,吴用为首,呼啦啦一齐下拜。 安道全气得跳脚:“病人刚睡下,都给老子安静!” 众人赶紧收住声音。原本打算磕几个响头的,赶紧收力,扭着颈部肌肉,疼得龇牙咧嘴;原本打算“扑通”一跪的,也赶紧扭转膝盖,圆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硬是没出声。 朱仝抱着两个小婴儿,原本被安道全的嗓门吓得要哭,朱仝左嘘右哄,愣是把两个娃娃强行关机,揪着他的胡子睡了,也都没出声。 有人悄声道:“听说这安道全从不离开江南,这次是让张顺一路硬扛过来的。” 安道全本来背着手进门,听到这几声议论,忍不住打个寒颤,气冲冲地朝张顺 的方向看了一眼,口中喃喃怒骂。 张顺生怕得罪神医,连忙伸手一指,祸水东引:“不关我事!都是她让我干的!” 阮晓露:“我……” 安道全愤愤地看她一眼,掀帘进门。 好在,得罪了神医,却获得了全山兄弟的好评。吴用泪如雨下,轻声道:“若非姑娘当机立断,我山寨危矣!” 那日阮晓露刚听说晁盖被宣进京,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想起平行水浒故事里,宋江和卢俊义虽然立功,但马上被奸臣忌妒清算,撺掇皇帝赏赐他们御酒,酒里下了慢药,过了好一阵才死…… 如今卢俊义没上山,这帮子奸臣手段没变,万一暗算宋江和晁盖,妄图把梁山势力一网打尽…… 事不宜迟,赶紧想辙。她自己不认识安道全,但平时听张顺时时夸口,说他跟这神医是莫逆之交。 当年张横张顺兄弟俩在浔阳江里打劫为生。那时候他俩老母在世,患了重病。张顺打听得神医安道全,去向他求医,赫然发现这神医眼熟——前天刚抢过。 安道全脾气大,当即摔门而去。张顺低声下气,在他门口候了三天三夜,安道全不为所动。张顺没辙,放话说,您再见死不救,我就一头跳江里! 安道全冷眼看着他跳江。一刻钟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一天过去了……没人出来。 安道全浑身起鸡皮疙瘩,感觉自己欠了一条人命,忙不迭收拾医箱,去给张家老母看病,诊金药费全免,把老太太不仅治好,而且治得活蹦乱跳,年轻了二十岁。 这时候张顺从江里爬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恭恭敬敬地拜谢神医,并奉送刚抢得的赃物五十两。安道全当时就翻白眼,以为是阎王来向自己讨债。 这俩人就这么认识了,此后往来频繁。张顺答应安道全,死后让他解剖,看看自己这心肺是怎么长的。 …… 阮晓露想起这桩往事,马上找到张顺,收拾了一大包黄金,让他务必把这神医给请来。要是晁盖没事,虚惊一场最好。万一狗皇帝真要害人,不管晁盖什么情况,也算是死马当活马医。 ------ 天色乌黑,众兄弟渐次散了。吴用安排伶俐的喽啰守夜照顾。安道全也守在病房里头,需要什么,马上给他拿来。就算山上没有,也能马上去村里讨来。安道全行医多年,头一次遇到如此配合的优秀病人家属,自己也超常发挥实力,小小的寝室里氤氲药气,经久不散。 如此夜以继日的治疗两日,晁盖终于醒转,只是还动弹不得,只能虚弱卧床。他弄清楚自己的遭遇,先是愤怒得满脸酱红——让安道全赶紧用针灸压住——然后突然慌乱,口齿不清地道:“那宋江兄弟必定也中毒了!快快,医师,我这里没事了,你快去看一看宋江兄弟!晚了就来不及了!” 寨主发话,山上众人也只能遵命。好在病情已经稳定,安道全写了厚厚的医嘱,在晁盖身上留了一圈银针,这就收拾医箱,由小喽啰护送,前往济州府,给宋江解毒。
第290章 梁山经营多年, 招徕豪杰无数。寨主老大哥虽然并非武功最强,也并非智谋最高,但一直像个镇山的神兽一般, 是山寨凝聚的核心所在。 如今头一次,寨主重病卧床, 虽免了性命之虞, 但状况仍然堪忧。一会儿发烧,一会儿昏迷, 一会儿又水米不进,一会儿剧痛难受, 铁打的汉子蜷成一团, 面冲墙壁, 悄悄呻`吟落泪…… 尽管安道全事先叮嘱过, 这些“后遗症”都属寻常, 但全山兄弟姐妹看在眼里, 还是不免群情激奋。三阮、刘唐、白胜等创业元老, 更是心如刀绞, 整日守在晁盖身边。公孙胜表面上说什么“命由天定”、“随遇而安”,但也在丹房里供了神位,日夜给三清四御上香。有那巡夜的喽啰, 半夜还听到公孙道长咬牙切齿地叨叨:“都他娘的给贫道听好了,晁天王但有三长两短, 贫道也略懂拳脚,砸个崂山不成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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