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早有准备,指着自己嗓子使劲咳嗽。 胡大娘子:“她昨晚着凉了。” 徐登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盘问了几句。胡大娘子准备充分,一一作答。 徐登最后没办法,派两个小头目:“带一队人作先锋,押着她们去村子里一探究竟。若有半句假话,就地格杀勿论。” 阮晓露耸耸肩,和胡大娘子一道转身。 官兵这个反应也在预案之中,按计划行动就是了。 那作先锋的小头目吆喝两声,将胡大娘子推搡一把,忽然住了脚步,皱起眉头,凑近了,使劲闻了闻。 胡大娘子不由躲闪,不敢显得太厌恶。 但那先锋队长倒不是要揩油。在官兵眼里,这些灶户跟牲口差不多。 “你刚生孩子?”他问,“一股子奶骚味儿。” 这先锋队长估摸着也有家有室,洞察力敏锐。 胡大娘子怔了半天,红着脸点头。 “孩子养活了吗?”他故作关心,“在哪儿呢?” “留、留在村子里……” “怎么没带来?” “……” 弹压官徐登听见这几句对话,眼睛微微眯起来。他没嗅到胡大娘子身上的味道,但嗅到了一丝别扭的气息。 海沙村来求情求饶,所以派了两个看似柔弱的妇人,其中一个还刚生了娃。人之常情,这刚当上娘的,崽子嗷嗷待哺,应该日夜孩子不离身才对。况且要跟官军扮可怜,直接将新生的婴儿抱在怀里带来,到时候孤儿寡母哭啼啼地一跪,杀伤力顶格,不由人不动容。 这妇人却一反常态,宁可把她刚出生的崽子留在身后、她认为更安全的地方…… 正说明,她此行定然有所保留。至少,对她口口声声称作“救星”的朝廷军马,并无半分信任。 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在有心人手里,就足以审判生死。 徐登:“拿下!” 胡大娘子和阮晓露同时傻眼。好好的,哪儿捅娄子了? 眼看几个虎狼之兵欺近身来,阮晓露一把拽住胡大娘子往外跑。 同时领子里拉出一根哨,猛力一吹,接着再一吹。 几乎是同时,军帐外忽然一阵骚乱:“不好了,走水了!” 许是灶火没扑灭,军中后方突然莫名蹿出火苗,眼看就要烧到运送粮草的战船上! 徐登勃然变色,一边匆匆披衣,一边斥道:“都睡着了么!快扑灭,不然全定你们罪!” 军帐里乱了一阵,才有人发现:“咦,那两个贼妇趁乱跑了!” 赶紧再派几个人去追。 胡大娘子矮身钻出寨栅空隙。阮晓露叫道:“我掩护你!” 军寨前方有个天然斜坡,胡大娘子经过二十日训练,身手已较先前矫捷得多, 纵身一滚,骨碌碌滚下水——这是早就看好的一条逃脱路线。阮晓露则往一片芦苇丛奔去,三两步,被一个小兵拽住。她衣襟下掣出尖刀一送,那小兵胳膊开了一道血口子,怪叫一声松开了她。 “来人哪,快来人增援!” 可惜大多数人都去救火了。弹压官徐登都顾不上这边,紧急调动船只,赶紧驶离起火范围。 阮晓露被两个追兵纠缠。她踹开一个,却被另一个梢棍击中手肘,尖刀落地。她正要上拳头,肩膀一紧,让人倒拽进芦苇丛,滚进一艘小船里。 船舷上一圈灰白色的线。船尾气味冲鼻,乱七八糟,还残留着硫磺火药的痕迹。 她在船板上仰面躺着,喘了几分钟,长吁一口气。 “我就说嘛……官军不会买账,白跑一趟。” 简简单单一个围魏救赵,在梁山上看别人实施跟玩儿似的。轮到自己亲自参演,步步是险,差点赶不上趟儿。 “总得试试。”李俊把她的刀塞回她手里,“让乡亲们知道无路可退,方能放手一搏。” 胡大娘子已安全等在船舱里。她惊魂未定,喃喃道:“快回去,快回去!” 李俊撑开一片青狐皮,遮开那些来迟一步的箭矢,左手竹蒿一点,小船荡然无踪。
第67章 官军这边, 好不容易火情扑灭,恢复秩序,弹压官徐登下令清点。幸得此日风向作美, 火情虽大,未曾蔓延, 烧毁船只二十余艘, 粮草数百斤,未有人员伤亡。 “看到了?那两个贼妇有接应, 这火必定是他们放的!海沙村贼寇诡计多端,绝不能轻饶!” 徐登一声令下, 大小船只齐齐向盐场进发。 一路寂静, 只有盐田闪闪发光。 盐田泥泞难行, 因此官兵都取水道, 快船如飞。 徐登只道村里全是土匪, 也不敢轻敌, 提前五里地, 派个先锋队, 带二十只小船先去探路。 那先锋队行了顿饭工夫,就看到水道上泊着几艘劣渔船,船上坐着一群黝黑的妇女, 人人手里持着朴刀,见了官兵到来, 指天指地乱骂。 那先锋队长对手下道:“这些边民灶户果然是骨子里不安分,连妇女都一个个的从贼,真真可恶。” 看了看这些妇人的阵势, 又笑道:“乌合之众,不值一虑。” 下令自己的船队全力冲过去, 把这些贼妇就地杀散。 二十几只官船大呼小叫地开动。村民妇人一声唿哨,小船齐齐掉头,往港汊深处逃窜。 官兵一齐发着喊,只顾追赶。 说也奇怪,那几艘灶户船虽然破旧,却个个装了帆。那帆也不似江上寻常客货船的方帆,而是小小一片三角。撑起来时,借着小小一丝横风,走得比官军船快那么一丁点。 这么追了三五里地,忽然经过一片小小的枯树林。几个灶户女子齐声叫:“收水板!” 官军不知她们嚷嚷的啥,顺着她们船尾波浪追去时,突然所有官军脚下一震,所有船只仿佛被一排无形的楔子钉在原处,登时开始打转。几个人没站稳,扑通扑通掉下水去,水面立刻涌上暗红色,有人挣扎着冒头。 有人惊叫:“船漏了!” 原来那港汊里,已被提前钉了几排尖尖的木桩,高度都经过缜密计算,恰好在灶户的船底下一寸。灶户的船丝滑通过,官军不知备细,全速冲上去,等于天降一个巨大的地锁,前排的船底都被刮坏。有那冲在后头的,船身有幸没损没坏,也被堵在水道里,行不得。 那先锋队长还在发号施令,冷不丁一个大刹车,直接把他杀敌建功的美梦甩上天。他扶着船舷晃荡好久,总算没掉下去。 几艘灶户帆船停在十丈开外,妇女们拍手大笑。 “阮姑娘这法子管用!” 以前都是被官军欺压,头一次看到官军如此狼狈的蠢样。妇女们大为扬眉吐气,少数胆怯的,跟着嘲笑几声,也即刻破除了心障。 都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怕他作甚! 先锋队长气炸。连敌人的尾巴还没碰到,就折了几艘好船,换谁不愤怒。 就此弃船上岸呢,又不甘心。 他略一思考,命令:“损坏的船只拉走,其余人员先下船。船上没了重量,自然会浮起来,过这木桩阵不成问题。” 那几艘漏底船慢慢的沉,上头的人心里慌乱,不等吩咐,抢着跳上岸。 就在第一个人双脚离船的同时,水面下伸出一只巨掌,一把将他拽了下去! 扑通一个小小的水花。官兵因着船漏,阵型又散了,已经乱成一团,竟而没几人注意。 水底下依稀可见那人挣扎,但被一双大手死死按住,咕嘟咕嘟几串水泡升上来,水面复归平静。 紧接着,又一人被拉下水,无声无息地戳在水底的木桩尖上。 过了好一阵,官兵才发现同伴消失了不少。那先锋队长惊得说不出话,半天才道;“有水鬼,撤退,撤退!” 几艘半沉的破船堵了退路。前面是尖利的木桩。战船团团转,就是挤不出这个狭窄的港汊。 忙乱间,又是几人被拖下水,连呼救都来不及。 “上……上岸,都上岸!” 官军争先恐后逃上岸,倚在枯树林边缘喘气。 树林中无声无息伸出尖刀,顷刻间抹了一排人的脖子。包括那先锋队长本人,被一刀捅了个对穿,到天上追他的功名富贵去了。 这才知道树林里也有埋伏。剩下的几个官兵已成惊弓之鸟,马马虎虎回击了几下,就踩着血,掉头猛跑,也不管自己的兵甲,朝空旷的盐田逃窜。 此时海潮刚落,看似平滑的盐田里吸饱了海水,形成一滩滩泥泞的沼泽,走上去能没到人的膝盖。一群逃兵走没两步,就陷在盐田里东倒西歪。 盐堆后面蹿出两个大汉,不慌不忙,把摔倒的官兵尽皆搠死在盐田里。 剩的几个幸运儿,手脚并用,挣扎着逃走。 方才船上那群灶户妇人早就等在前头。她们穿着劳作时的高筒油靴,行动自如,朴刀不离手,人数是官兵的好几倍。 训练二十天,头一次真人对战。妇女们存着点胆怯,心里默念阮姑娘给她们画的重点。 “别掉棒,别落单,看准一个目标群殴之……” 抬起头,那几个逃兵却跟她们一般胆怯,外强中干地瞪起眼,怪叫:“让开让开!” 试探着冲了一下,妇女们训练有素,始终紧着阵型,完全冲不散。 一个大嗓门妇人壮着胆子叫道:“缴械不杀!”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面对持朴刀的悍妇,几个小兵也不敢上去肉搏,在盐沼中也逃不远。挨了几刀背之后,垂头丧气举起手。 港汊里,水面下浮出一条青龙。“水鬼”冒头,原来是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两人守在此处,趁着官兵船队瘫痪,一举干掉十数人。 盐堆后头埋伏的是赵大彪,李天霸。他俩杀得意犹未尽,笑道:“奶奶的,就这?——啊,赵兄弟,你在流血。” 枯树林里则是张如虎、王擒龙。两人武功平平,若是正面跟官军硬刚,绝对占不到半分便宜;然而官军慌乱中靠近枯树林,等于给他俩送来了毫无防备的靶子。这人头赚得他俩受之有愧,呼一口气,看看自己手里染血的刀。 “童大哥,童二哥?” 六个壮汉分头埋伏,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童威童猛也有点惊讶,甩掉身上水珠,活动活动脖颈肩膀,恶狠狠地笑起来。 “赶紧把尸首清走。阮姑娘说,官军反应慢,多半还有下一波。” * 先遣部队派出去三波,全都杳无音讯。弹压官徐登这才觉出哪里不对劲。 一艘小船歪歪扭扭地划回来,上头两个血淋淋的人,语无伦次地通报:“且不要再派人了!我们这一队船只,都被强贼杀下水里去,把船都夺走了!我们挣扎得性命,特来报知!……” 港汊里只有六个盐帮小弟、十数个妇人。要说把三波官兵都包圆团灭,也实属强人所难。这两个机灵的虎口脱逃,冒死回来报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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