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下注的嘻嘻哈哈,在旁边数铜板。 也有人看她疲惫,过来安慰:“姑娘,你要强没错,但毕竟男女有别,我们男人力气大块头大,生来如此,天意安排。我们身子厚重,扛得你两倍的打,我们练十次的招,你练二十次,何苦来哉?” 这话未免有点泼冷水。那说话的不觉得,还觉得自己是在关心人家小姑娘:“小的嘴笨,说话直,你别介意啊。” 李俊围坐旁边,将那嘴笨的小弟斜了一眼,笑道:“还不是因为咱们几个太逊,人家姑娘知道危急时刻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 小弟们尬笑。连日艰苦备战,吃不饱,睡不稳,日间不是烈日晴空就是暴风暴雨,夜里提心吊胆枕戈待旦。大家来时的高昂士气,此时也磨损了许多,笑声中带着点倦怠。 阮晓露何尝不倦,但还是乐观地笑道:“不跟你们比,跟我自己比,有进步我就高兴,就没白练。再说了,干架又不是只靠蛮力,否则如今名满天下的,就是景阳冈那只大虫了。” 众人哈哈大笑:“那是武松,不是你!” 阮晓露:“说不定哪天我就把你们谁给撂倒了呢,到时别怪没提醒!” 众人道:“姑娘,今晚做个好梦。” 梦里啥都有。 她指着李俊,不依不饶:“你也一样!迟早有一天,我能胜你一招,要你好看!” 李俊往她手中递个土陶碗,“饿了吧?” 阮晓露狠话放完,专心干饭。 才挑两筷子,她猛地抬头,头脑中咕嘟咕嘟充斥着鲜香气,觉得整个人都升华了。 “哇,汤饼!”赶紧坐直,“帮主大哥,不敢当啊。” 在海沙村这几日,每顿都是村民做的大锅饭,基本就是各种配比的杂粮豆渣菜糊糊,不能说是难以下咽,至少也是味同嚼蜡。每逢开饭,阮晓露都觉得自己是个过气杂技演员,一次次表演喉咙吞剑——比杂技演员还悲惨,旁边人都在努力吞咽,连个喝彩的都没有。 盐场劳作,活命就行,但凡有点空闲时间,宁可躺着休息,也不会用在升级吃喝上。久而久之,也就忘了人是如何正常吃饭的。 阮晓露已经习惯到了饭点就捏鼻子。今日捏着鼻子送了一口,那碗里的味道完全不似往常,却像给舌头坐了个头等舱。 心里明白,大哥给你沏茶做饭,绝不能当成普通的服务项目。尤其是在战时——这是在刷忠诚度呢。 但这忠诚度她给得心甘情愿。她舔光最后一滴汤,长长吁口气。 从现在起,半个时辰之内,她为李大哥赴汤蹈火。 李俊大方一指:“想添,去盛。” 小灶上煨着个锅,锅里咕嘟着迷人的泡泡。张顺昨日弄来的几斤白面,混了盐碱地上稀疏生长的野葱野蒜,还有一点点随处可见的盐,此时已变成人间美味。 阮晓露探头看看远处。一群青壮年灶户倚开朴刀,也在狼吞虎咽。她们碗里却是大灶里烧的大锅饭,好像一团黑乎乎的酱。 阮晓露撂下筷子,假装一拍惊堂木:“李总,搁这分化群众呢?” “小心溅汤水。”李俊心平气和,摊开双手,“我也只两只手,忙不过来啊。” 转头命令童威童猛,“给你们老爹送一碗,咱们的伤病兄弟一人一碗。其余老人小孩,牙口不好的,叫他们过来。” 阮晓露端着碗,犹豫一秒钟,心里默念:我牙口也不好,我牙口也不好…… 小灶开得正及时,火堆边重新有了欢声笑语,日间的疲倦一扫而光。 阮晓露含着一口普普通通的清汤,思绪却骤然被拽回那火光幢幢的聚义厅,想起在那长条桌上吃过的无数酒食,汹涌的画面在她眼前翻滚,她抬头看到刚刚升起的月。 “我在山东待得好好的,”她突然有点忧伤,心想,“怎么就混到这里来了呢?” ---- 到了第二十天,暗淡的红日刚刚跳到盐田之上,几个灶户的草屋升起炊烟。突然破天一声锣响,震碎了海浪的涛声。 阮晓露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摸黑套上靴子。 随后是一阵尖锐的婴儿啼哭。胡大娘子在院子里大骂:“哪个遭瘟夜游神在这聒噪,我好不容易奶睡了我的毛头!现在他又醒了,你给我哄?!……” 她的声音骤然止住,意识到什么,三两步跳出草房。 几十个灶户鱼贯而出。童老汉带领几个老头老太,训练有素地解开几艘船。 胡大娘子抱起自己的婴儿,依依不舍地递给一个老婆婆,看着她们上了船,驶向平静的海岸。 卫珠娘悄悄撩起衣摆,手指划过腰上系的一串灰瓶。童大壮把腰间的弹弓扯得啪啪响,脸上神色三分畏惧,却又有七分热忱。 所有盐帮小弟各就各位,有序隐蔽在临时堆建的土坡之后。童威童猛跟自己老爹挥手告别,然后雄赳赳地 抄起朴刀,挡在一众乡亲身前。 张顺从海中钻出,叫道:“看到探路的官军了!西北十里!正在休整!” 李俊精神抖擞,举起托叉,远处张顺交换了几个手势,回身沉声道:“大伙先各就各位,别轻举妄动。按原计划,先交涉,争取不动兵戈。” 众人肃然点头。只有童大壮不满,嚷嚷:“我们准备了这么久,就是要大干一架!什么叫交涉,我要打架!……” ---- 崇宁以来,淮东私盐大盛,灶户多与法外强人勾结,输出私盐,动摇国本。淮东海沙村一带盐场,最近更是公然与地方断联,倒向贼寇。为了遏制这一歪风邪气,朝廷设各路提举茶盐司,派弹压官深入盐场,严行禁约,就拿海沙村开刀。 反正灶户就是棵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杀了这一波,自有囚犯苦役之人送过来充数。 弹压官徐登是应过武举出身,也有那么几次剿匪经验。今番率领水师炮手,从运河出发,浩浩荡荡行了几日。沿途不免纵横掳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 这天生火造饭完毕,正准备拔营走人,忽然哨探来报,捉得两个擅离盐场的灶户,已解送到帐外。 徐登惊奇:“灶户?” 手下人肯定:“是灶户。” 徐登厌恶地啐一口痰。灶户嘛,就该像那拉磨的驴一样,在盐场里转圈到死,这是他们的职责。若是有事离场,必须报备,而且要裸身冲浴,防止夹带食盐。十次里给批个两三次,已经算是很宽仁;如今他们竟敢蹬鼻子上脸,还“擅离”,果然说明这海沙村已起叛意,必须严惩。他这一趟没白来。 弯腰出帐,徐登更是有点皱眉,这俩“俘虏”竟然是女子。一个三十不到的妇人,身形圆润,体格健壮;旁边是个年轻些的大姑娘,一脸温良无害,然而跟北方人似的傻大个,左顾右盼,十分的不规矩。两人都穿着灶户旧衣,灰头土脸,耷拉着脑袋,模样挺可怜。 徐登知道,灶户劳作辛苦,男丁的岁额是女眷的两倍,因此很多青壮男丁要么熬死,要么跑路;剩下的多是妇女,这很正常。 可既然是妇女,那就更不应该随便出门。擅自离开盐场去干嘛? 徐登对这俩人的印象分一下子跌到负数,冷冷地问:“你们要去哪?你们村里现在是谁主事?” “民女正是来找将军相公您,通报一些……情况。”胡大娘子深深万福,小声而紧张地说,“一个月之前,有强贼侵入村庄,赶走监察,强夺我们的盐产。我等日夜焦急,只盼官府派人来主持公道,剿灭强盗,让我等重新安居乐业。今日果见将军果然来,我等喜出望外,特来迎接。” 这番台词显然是背熟了的。胡大娘子说到一半,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阮晓露的脸色。 阮晓露自己可不敢讲话。短短二十天,学不来这里的口音。要扮灶户,她一开口就是大葱味儿,全露馅。 于是微微点头,给了胡大娘子一个鼓励的眼神。 弹压官徐登听着听着,逐渐皱了眉,和身边的副弹压低声商议两句。 海沙村已经落入盗贼之手,这情报已是确实;但眼下这看似无害的女眷,到底是在说真话,还是强盗派来诈他的? 徐登稍微思索片刻,自己给出了答案。 “既然强贼占了你们村,”他冷笑,“你是如何脱身擅离的?哼,想装良民,也没那么容易。” 话音既落,身边军汉迈上一步,准备拿人。 “慢着!”胡大娘子叫了一声,从阮晓露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声音有点颤,“我们听说官府派兵前来,都高兴得紧,斗志也有了。昨日担下奇险,已将占领村庄的强贼杀了。这是……这是首级,还有剥下来的强盗衣衫。望将军相公明鉴。” 那包裹她可不敢打开,交给亲兵,抖开了,里面果然是一个扭曲狰狞的首级,以及一套明显不属于灶户的白色衣衫,还有一把带血的刀。 二十日之前,被盐帮除掉的白衫军汉的尸首,奉李俊号令,一直泡在卤池里当标本。此时亮出来,没腐没烂,栩栩如生,宛若刚死。 徐登被那首级惊了一下,不由侧过脸。 这村子真不简单,居然真的敢反杀强贼。这两个妇人也不简单,带着颗人头,走了十里路。 海内盗贼多,杀都杀不过来。以往碰上强贼掳掠百姓、占领村寨,官兵攻来时,有些丧心病狂的还推百姓在前头挡枪——官兵向来是懒得分辨敌我,一发除了干净,还能多报点人头领功。 今日这两个妇人大胆求见,所求之事十分明显:我们并未与盗贼同流合污,希望朝廷看在我们如此忠心赤诚的份上,网开一面,别把我们当盗贼一伙给剿了。 徐登依旧不轻易买账,冷然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这一个多月,产出的盐课都肥了盗贼,一斤都没供给朝廷,这不是同流合污是什么?” 胡大娘子叫道:“我们会慢慢都补上!” 只要能避免官府清算,别让刀子砍在自己头上,哪怕日后加班加点,多辛苦个一年半载,也是值得。 这是灶户们简单的愿望。 明知这愿望有些过于美好,但还是要尝试一下。 徐登用手敲着腰间带钩,有点烦躁。 这两个妇人真是惹人厌。明明大军开过去一把平推的事,她们一找来,给他出了个道德上的难题。军帐里这么多牙将看着,他若是不辨黑白草菅人命,不仅有损自己名声,这次的军功也得打折扣。 可若是真的相信这两个妇人,对灶户高抬贵手呢…… 那就是一箭不发,无功而返,这趟白跑。 更别提,万一这是盗贼设的套,他能不能平安回去还另说。 徐登焦躁地打量两个妇人,想在她们身上找出点破绽。 “你,”他突然指向阮晓露,“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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