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妹感情丰沛,虽然仅仅在海沙村闪现数日,但已经跟不少村民都熟络起来,成了朋友,天天惦记着。 “岁额减半,也难免辛苦。”阮晓露歪在榻上,若有所思,“读书可能暂时指望不上,至少没那么容易死人,也不用做流民逃户……” 花小妹雄心勃勃:“等明年开春,再去看看!” 这还没回山东呢,就开始规划下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了。也不知下次又是哪些冤大头跟她组团。 “别高兴太早,”阮晓露笑一笑,心里依旧记挂着,“也不知大俊那边谈出什么条件……” 李俊没让她俩等太久。过了三五日,蔡京前脚刚走,一艘快船悄悄停在城外江边。 客栈小二捎来口信:“娘子,有位威风凛凛的相公,说是您失散多年的大哥,请您和同住的几位,往浔阳楼一叙。” 阮晓露一听,喜上眉梢。 李俊能活着回来,说明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回来就浔阳楼约喝酒,说明办得还挺顺利。 当即收拾东西过去。 她换回女装,浔阳楼那酒保迎来送往,早不认识她了,恭恭敬敬给请到个雅阁儿里。 阮晓露一掀帘,哭笑不得。 那日她为了救宋江老命,临时拼凑的《七律·爱国》,已经被店家用红布框子围了起来,周围的墙面还刷了一圈金粉,团团围着那一圈墨迹。贴墙还放了个鱼缸,里头养着几尾锦鲤,在那墨迹的映衬下游来游去。 “娘子不知,”那酒保眉飞色舞地介绍,“就前几日,咱江州牢城里一个刺配囚徒,醉后在墙上题了首诗,让当朝蔡太师赏识,当场释放,带他回京师做随员,鸡犬升天!啧啧,这就叫时也运也,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你勉强也勉强不来!” 阮晓露绷着脸,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搭话:“此言差矣。我若偏要勉强,也能把那‘天意’稍微扭曲一下下……” “娘子好志气。只是这世道啊,不容咱们勉强来勉强去的,哈哈哈。”酒保敷衍两句,引她入座,“不瞒您说,自那日以后,定这间雅阁儿的人,排队挤破头!哎哎,娘子您小心着些,别摸那字,当心摸坏了!——嘿嘿,要摸一下也可以,摸一下五文钱……” 阮晓露连忙说不用不用,回身一瞧,李俊已在窗边坐着了,背着光,身边桌上一壶酒。 重回江州,他总算洗刷了多日憔悴,束了头发,刮干净脸上胡茬,又终于披了身像样的衣裳,从“杀人不眨眼的黑恶势力”变成了“也许有点灰色产业的私商”,不然这酒楼还真不一定放他进门。 “这事我也听说了,来时船上艄公讲了十来遍。”李俊也盯着墙上那首诗,神色复杂,“这便是……宋公明宋大哥的墨宝?” 墙上几行车祸现场,在书法家蔡京眼里,也许还算得上与众不同的先锋艺术。但在李俊这种凡夫俗子眼里,只值得四个字——什、马、东、西! 阮晓露想说什么,又咽下去。欲言又止好几次,在“到底让李俊对宋江幻灭还是对自己幻灭”之间抉择不定。 李俊没等到答案,目光不着痕迹地从她脸上扫过,又好奇:“你有何事,偏要勉强?” 阮晓露装没听见,数数那桌上碗碟,冲外喊:“多余的碗筷收了!来个人烫酒!” 然后对李俊解释:“凌振急着回东京,说怎么也要去甲仗库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让他复职。顺子惦记他生意,这会子在江边盘点欠账,你从窗户外面就能看见。花小姐非要去庐山观光,我跟客店留了口信,让她回城便过来,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天的蒸鱼……” 李俊听她这轻快的口气,就知道蔡九这次给了不小的面子。跟着往窗外看一眼,假装怨愤:“没人关心我死活。” “我不是人?”阮晓露嬉皮笑脸,在一碟腌渍酸梅里挑挑拣拣,“这不来了?” 虽然她也想去游山玩水,但最好别跟花小妹一块去。爱护 生态从我做起。 她瞅一眼李俊,热情相邀:“要不要去爬山?” “看你表现。“李俊直截了当,问:“岁额减多少?” “减半,为期三年。”阮晓露坐他对面,得意地数,“关键是,官府承诺,允许灶户自行修建防御设施,自行制盐、定期自行缴纳,不再派人暴力监管——你想想,这自由空间给得相当多啊,相当于村级自治啦。” 虽然是凌振孤身上场谈出来的条件,再加上宋江在后头推波助澜。她自己只是帮忙推了个炮。但这主意最初是她提的。她自己当然要居个头功。 官府也不是傻子。方腊叛乱,对江淮盐场虎视眈眈。作为地方官,对于这些逐渐失去控制的边陲地区,有两个选择: 第一,派重兵守把所有盐场,不让一粒食盐落入江南贼寇之手。但地方上显然没这个兵力和财力,朝廷中央军又不是说来就来,因此此举不现实。 那么另一种选择,就是允许盐场自行武装,抵御侵犯。同时,适当减免灶户身上的重担,免得这群人被盘剥太甚,倒向方腊伪政权。 这个“怀柔政策”,说是灶户们用鲜血争取来的,也不为过。 阮晓露让酒保筛出两杯,喜气洋洋:“干!该你了!” 李俊笑了,给那酒保递个眼色。酒保乖觉,退到帘子后头,叮叮咣咣收拾碗碟。 “谈妥的结果是,我定期派人,将海沙村的食盐输至太湖,”在那碗碟叮当声中,李俊倾身,轻声道,“价格是官盐的十分之一,结付现银,每月封顶六百石。让那卫四宝做中间人。条件是不再进军淮东盐场,并且与我盐帮互不侵犯……” 阮晓露忍不住开始算:“给方腊交保护费,每月六百石,一年十二个月,就是七千两百石。咱这盐场岁额也不过两万石。官府给减了一万,你又给加上七千多……这工作量也没减多少嘛!” 李俊无奈笑道:“七千石还算多?你是不知,方腊一开始狮子开口,每年要三万石。这人是个地主出身,一辈子没见过盐田,当真张口就来。底下朝臣也都是草台班子,丞相是个教书先生,枢密是个云游神棍,国师是个酒肉和尚,底下大将军都是一群越狱逃犯……就是没一个懂盐的。又只会阿谀奉承,对他们大王只知附和,没一个肯好好算一算。” 阮晓露听得咋舌,又隐约想:这草台班子的配置,咋恁地眼熟呢? 她问:“那你怎么办?” 李俊放下酒杯,袖子一撸到肩膀,露出饱满的肱二头肌,流畅的肱三头肌,紧实的三角肌…… 上头青一块红一块,大大小小的淤伤十几块。 阮晓露肃然起敬:“物理谈判。” 方腊手下也有诸多江湖大佬,政治觉悟虽然不敢恭维,但打架水平绝对登峰造极。李俊又不是二郎神,单枪匹马“谈判”的结果,阮晓露推测,他走出睦州城门的样子肯定不太好看。 李俊放下衣袖,闷一口酒,愤愤不平:“这七千多石都是我亏本白干,还得搭上船只和人手……” 阮晓露安慰他:“不过好歹,村民们能有个安稳日子,不用在朝廷和反贼之间当炮灰。你们盐帮的生意也可以继续做,兄弟们的衣饭都有着落。” 海沙村“自治”尘埃落定,官府不会三天两头怀疑他们通匪,方腊以低于成本价获取了食盐,大大缓解了小朝廷的经济压力,也就不再派人来杀鸡取卵。 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三赢。 灶户们每日唯一的任务,就是劳作、劳作。 一个小小的盐场村落,在宋廷和方腊两大力量的夹击中,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阮晓露驱散心中的五味杂陈,弯眸一笑,举起右手,跟他击个掌。 “干得漂亮!” 李俊一时没理解她的意图,迟疑片刻,袖口捻掉指尖的酒渍,将她的右手轻轻一包。指节刚劲,掌心火热。 她一愣神,将错就错地反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摇。 “干得漂亮!” 李俊一笑,叫道:“店家!换大碗来!” 他痛快干了一碗,目光炯炯,看着阮晓露。 “你回山东么?” “蛤?”阮晓露一开始有点懵,“总算事情办完了,我不回梁山我去哪……” 叮当一声响。阮晓露眼一花,桌上多了一条黄灿灿的蒜条金。 又是叮当几声。四条闪闪发亮的金子朝她眨眼。 阮晓露一口气没上来,愣愣地盯着那灿灿金光。她活这么大,见过的所有钱加起来都没这么多! 她小心看看李俊,伸手摸了摸那金条。真凉啊。 掂一掂,真沉啊。 李俊待她过目完毕,金子包回帕中。 “方腊给了我一百两黄金回礼,想必也是欲做长久生意。其中五十两,我要拿去抚恤伤亡弟兄。剩下一半,借花献佛,算我与海沙村众乡亲一点谢意,休嫌轻微。” 他站起身,郑重一揖。 阮晓露半晌回过神,热泪盈眶。 什么叫大哥,仗义疏财,一掷千金,视金钱如粪土,这就是大哥! 上梁山这么久,晁盖给她发过的最大一笔红包是十两!还给收回去了! 她算是感同身受,为啥李逵当初死心塌地跟着宋江了!这样的大哥谁不爱啊! “可以啊李总,”她一拍桌子,正气十足,“敢挖梁山墙角,不把俺们寨主放在眼里啊!” 这一拍,桌上的酒碗齐齐哆嗦,溅出几滩好酒。 李俊一边抹桌,一边坦然道:“晁天王又不在嘛。”
第78章 阮晓露正经想了想。江州是真好玩, 虽不如东京纸醉金迷,但主打一个休闲便利。单论生活水准,比梁山舒服多了。 还有长江中下游渡轮观光, 千里江山,风景比水泊漂亮…… “老母在堂, ”她将金子推回去, 抱歉道,“我那哥仨的德性你也见到了, 孝顺是孝顺,不放心他们照顾。” 这倒不是托辞。阮婆婆是她来到这个世上, 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 用生命保护过她的人。阮晓露觉得, 只要自己还喘气儿, 就不能让她老人家受委屈。 李俊认真听她说完, 眼中失望一闪而过, 点点头, 似是无意, 看向窗外,“常言道,人无千日好, 花无百日红。梁山基业大,当中的变数也大。我当然愿意北方绿林永远有这么个稳稳当当的老大, 强过弱肉强食、一盘散沙。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你们那聚义厅里是何光景,又有谁知?” 阮晓露被他说得有点心惊, 第一反应是恼怒:俺们梁山怎样光景,轮得到你瞎说大实话? 她反唇相讥:“十年之后, 揭阳盐帮还能不能在江湖中存下名儿,也难说呢。” “可不是。”李俊轻声长笑,“这世上,给你我这种人留的活路,本就不多。只是我若贩不得盐,大可洗手隐退,驾条船消失于江湖。你们这些名满天下的梁山义士,退路有我这般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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