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一动不动,半天才道:“有衣裳吗?” 声音有点颤。 阮晓露大方道:“花小姐又不在。我不介意。” 张顺又顿半天,才小声道:“你们山东这水,实在是有点冷……” 头一次在北方“冬泳”,下水的时候挺兴奋,凿船的时候也挺带劲。直到湿淋淋的钻出来,凛凛的北风一吹,那陌生的彻骨滋味,差点让他原地升天。 炫一次技,差点把自己炫成冷冻鱼。 阮晓露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抱歉道:“刚才诱那虞侯的时候,你们衣裳都掉水里了。” 张顺:“……” 这时候阮家三兄弟先后上船,见到太守,大笑着唱个喏。 这仨人就经验老道,出了水,早就扒了虞侯亲随的华丽衣裳,紧绷绷的套在自己身上,导致举手投足都有点不自然,好似刚到天庭入职的弼马温。 “他娘的,原来穿绸衣是这般感觉!又舒服又暖和,一件顶三件麻的!”阮小七不住赞叹,“赶明给娘也做一身这样的。” 张顺扭头不看。 阮小二大笑,给他哥俩也丢去两套官军衣裳。 水军新老成员头一次配合作战,成绩不错。四艘官船沉了仨,一百来官兵全都解除武装,缩在那半漏水的平底船上瑟瑟发抖。而济州太守父母官,此时已经请到了身边。 张叔夜等这群土匪笑完了,坐直身,强作镇定:“义士何故邀截本官?既留了诸亲随性命,看来也非穷凶极恶之徒,敢是有话要说?” 不叫“贼寇”,而称“义士”,语气挺客气。 船上的人也就坦坦荡荡,纷纷报名字。 “梁山阮小二、阮小五、阮小六、阮小七、张横、张顺,今儿跟你交个朋友……” 阮晓露看那张叔夜,五十岁的人了,头发胡须都半白,溅了半身的水。官船上有炭炉,此处却冰冷一片,冻得老爷子嘴唇发紫。 她从船里翻出个破毯子,尊老爱幼地丢过去。 然后跟同伴们对对眼神,清清嗓子。 “您猜得没错,确实是有事商量……” 张叔夜笑起来,干脆摘下幞头,毯子铺在膝盖上,仰面打量这群男男女女。 “我不跟你们讲大道理——你们若能听进去,现在也不会在此地,做此等勾当——我只说一点,你们也看到了。梁山大势已去,凭你们几个,无力回天。就算在此杀了本官,本官以身殉国,死后敕赐立庙,加封名爵,何其美哉?而诸位也不会活着出这水泊。何苦来哉?本官指点你们一条路——赶紧把本官送上岸,然后摇着这艘船,即刻离开济州府,本官可以假作无事发生。以后做个良民,好自为之……” 张叔夜滔滔不绝一番话,倒把三阮说愣了,狐疑地相互看一眼。 三兄弟跟官军打交道多矣,所见皆是软骨之辈,稍微威胁几句就求爷爷告奶奶。碰上性命攸关之时,一般自己先逃为敬。 像张叔夜这样,面对尖刀面不改色,言谈之间浑不怕死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以前的经验有点不够用,又隐约有点惺惺相惜,觉得这太守投错了胎。要是生在贫民家,遮莫也是个响当当好汉。 阮晓露见兄弟们哑火,迅速接过话头,“不知是谁给您传的情报,说梁山空虚,没人了?这人一准没安好心。太守不知,我们几个只是前哨。我们梁山有一百单八头领,各自身怀绝技,还有几万精兵,之前都在跨州作战,此时都还在回山的路上。等他们回来,定然又是一场恶战。上天有好生之德,您定然不愿见到那么多伤亡……” 其他人听到阮晓露胡诌什么“一百单八头领”,也吓一跳,好在都管住了嘴,没问出声来。 张叔夜自然不信:“哪有那么多人,当本官是三岁孩童么!” 阮晓露笑道:“你手下的官军,以前只知道在泊子外头骚扰百姓,今儿头一次进来,怎知我山上底细?” 张叔夜冷笑:“倘若真有几万——就算打个折,几千盗匪在我济州府乡里横行霸道,会没有风吹草动?会无人报知本官?逃难的百姓早就把济州府城门踏破了!” “那是因为俺们有寨规!”阮小七抢着说,“凡是下山活动,一律不得惊扰百姓!” 张叔夜嗤之以鼻。大宋禁军都没这纪律。真有这样的匪,早饿死了。 但他同时却暗暗心惊。之前得知梁山空虚,他和幕僚们一致认为是匪帮内讧,有人出走;如此一来,就算有绿林流入社会,也是一盘散沙,容易收拾; 如今看来,他们竟是有计划地离开济州,为别的江湖朋友“两肋插刀”去了? 这种气冲霄汉的壮举,张叔夜只在笔记小说里读过。要说发生在自己身边,还真有点超出他的认知。 张叔夜思索半晌,依旧淡定:“梁山易守难攻,如今山上已布置了重兵,你们就算有精兵强将,也要掂量一下胜算。” “就怕他们不来攻,”阮晓露一拍手,“而是流窜到别的地方,比如……比如打个济州府,拆点房,借点粮,不在话下吧?嗯,攻打济州府还是好的,万一他们决定流窜到别的州县,甚至去京师闹点乱子,那麻烦可就大喽。旁人一看,哪来的流寇这么厉害?哦,济州府出来的……济州府太守是谁呀?怎么不管管?……” 张叔夜脸色一黑,眉头筋肉抽动,像个管不住学生的班主任。 “据我所知,济州府的守军总共三千来人,半数都在山上搬东西。战斗力么,咱不粉饰太平,我一个人大概能打仨。”她笑吟吟,说道,“太守老伯,你不想被贼寇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被偷家吧?到时大家换一换,您坐聚义厅,俺们寨主坐府衙,看谁坐得更舒服?” 张叔夜火冒三丈:“你们……” “哦不对,那时候您已经被我们给杀了。留下如此烂摊子,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听的追封,子孙也抬不起头……” 张叔夜知道她这话八分胡扯,但还是忍不住气恼:“你……你们蜗居水泊,怎知我济州府兵力强弱?” 阮晓露眨眼:“算命算的。” 张横悄悄给她竖个大拇指,表扬她的嘴皮子。 别的梁山好汉虽然不能轻易进城探听声息,但架不住她在济州府有熟人。随便跟李小二、跟张教头聊聊,再加上自己用心观察,日子久了,自然能推断出济州府的城防细节。 三兄弟奈何不了张叔夜,是因为 他们一直把他当一个“官”——贪生怕死、贪得无厌、色厉内荏、自私自利的狗官。 无数狗官在他们手下吃瘪丢命。可一旦张叔夜偏离了这个“狗官”的基本盘,三兄弟就有点拿他没招。 而阮晓露对古代的官老爷没有预设的偏见。她就把张叔夜当个普通地级市领导,心想,领导最在乎什么呢? 稳定啊! 现在出给太守的难题是,到底是把猛虎圈在山上呢,还是放他们出去,到太平地界满处游逛? 这个潘多拉大礼盒,他敢开吗? 张叔夜微微闭目,戴上幞头。 小船在水面上转了好几圈。金沙滩上已有官兵排队迎接,卵石滩上铺了木板,披甲军士列队两侧,等了许久。 太守再不上岸,旁人恐生疑虑。 阮晓露灵机一动,轻声道:“老伯,来都来了,俺们陪你上去参观一下?” 正好借机上山,去探一探真实情况。 * 张叔夜登上金沙滩。岸上官兵来迎,免不得有些疑惑。 “赵虞侯呢?钱校尉呢?怎么还有女的,是百姓?……” 张叔夜犹豫片刻。 他倒是可以立刻命令将这些绑匪格杀勿论,己方人多势众,也下得去这个手。 然而若如那渔家女所说,梁山好汉成建制地在外头游荡,万一转头去滋扰济州府怎么办? 稳定,一定要稳定。 于是简单解释,说官船抛锚,大部分亲随都困在船上。这姑娘是当地百姓,来帮忙的。 这些小兵平时连太守的面都少见,太守身边的面孔更是没几个熟的。听闻太守解释,深信不疑。 “行了,兀那妇人,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赶紧走吧!” 阮小七冷哼一声。 张叔夜忙道:“这个妇人,嗯……本官要她跟着,有公干。” 看着太守身影走远,小兵们那叫一个羡慕。这百姓立了多大的功劳,能跟太守一块走,这会儿她的祖坟是不是已经开始冒烟了? 一顶小山轿,嘎吱嘎吱地把太守载上山。沿途一片寂静,只有几处空荡荡的岗哨亭。 聚义厅大门紧闭,贴着新鲜的济州府封条。破碎的窗户纸随风招摇。门口守着几个土兵,见了太守,齐齐声喏。 张叔夜:“这是贼寇大本营。你们门外守着。本官要亲自验看此处。” 土兵不敢有违,揭了封条。
第83章 厅内正中三个交椅, 分属寨主、军师和妖道。旁边两面镶边旗帜,左手“气冲霄汉”,右手“义薄云天”。下头几十个型号统一的交椅, 两侧是长条桌和长条板凳,墙边堆着酒坛子。 张横张顺头一次瞻仰这名满江湖的聚义厅, 四只眼睛不够看, 走了半天的神。 此时花小妹和李立收到讯号,也赶来会合。 张叔夜又看见一个光彩照人大姑娘, 再吓一跳。这到底是土匪寨,还是谁家后宅? 而且这姑娘居然深谙官宦人家之礼, 笑盈盈一个标准万福:“见过……” 有人抢话:“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宗, 拜见太守。” 花小妹怒视戴宗。 阮晓露把他们招呼过来, 低声道:“二哥五哥守大门, 张家兄弟守后门。七哥跟着那太守。李立监视戴宗, 别让他跑了。花小妹望风。” 若在平时, 兄妹几个一齐行动, 都是阮小二发号施令。今日事关紧急, 这张叔夜跟他们不对付,反倒是六妹子似乎能拿捏他一下。那就听她的。 阮六姑娘的组织能力有目共睹。其余人先后点头。 但张横还是有些疑虑,低声商议:“就这么让他随便看你们——哦不, 我们老窝?” 阮晓露反而笑:“有啥见不得人的?” “这是何物?”张叔夜忽然发现台面上一个小本本,拿起来好奇看一眼, “寨规?你们这还有人会写字?” 寨规是吴学究手笔,字迹工整秀丽,近一年来添添补补, 也写了几十页。 “杜绝浪费,禁止赌博……只取钱财, 不伤性命……这是什么?殴打妇女,军法从事……呵呵,有意思……” 张叔夜开始还不以为然地嗤笑,看了几页,神色逐渐凝重。 “看一眼得了。”阮小七生怕里头有什么机密,不客气地抢过他手里的本子,“想看全,来入伙。” 张叔夜肃然问:“这是写着玩的,还是……还是你们都会遵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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