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太守您今日和平退兵,那这寨规就是严律,”阮晓露也正色回,“要是您贪功冒进,非要抢这块地盘,那它就是一叠废纸。” 张叔夜点点头,许久,吩咐道:“你们劫掠的金银存在何处?有多少?“ 库房离聚义厅不远,也贴着封条。那房门原本重重上锁,此时都已被砸开。 库房里的金银已经被官兵清点完毕,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张叔夜拿起清单一看,忍不住皱眉。 不是听说劫了大名府十万贯生辰纲么?这帮土匪怎么理财的,这才几年,怎么连个乡间财主还不如? 倒是有不少坛坛罐罐,一掀开,一股冲鼻酱味。 “老乡家的酱菜。”阮晓露介绍,“晁天王有时下山,见到贫苦百姓就散财。乡亲们无以为谢,送点自家土产。” 张叔夜:“……” 这还是土匪吗?? 当然,实际上的梁山日常,也并没有这么高尚。“劫富”是常事,“济贫”看心情。寨规也并非人人严守,反正谁违规了,要么罚军棍,要么罚干活,要么扣军功券,弥补方法多种多样。 这些,张叔夜没必要知道。 凭着现有的信息,张叔夜拼凑出这么一群土匪画像:他们身怀绝技,纪律严明,平时只在山上演武聚义,只吃喝,不嫖赌,除了逃税逃役,没什么错处;实在没钱花了,才下山去劫个声名狼藉的大户,只谋财,不害命,还顺便放一把火,烧掉贫苦百姓的贷款借据…… 张叔夜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能,招手唤过亲兵。 “那被俘的四个贼首,给本官带上来。” 不一刻,吕方、郭盛、石勇,都被五花大绑,盛在陷车里,一排推了来。唯有公孙胜宽袍大袖,自由走来,只是后头跟着两个兵。 不难看出,谁是迅速投降的,谁是抵抗得厉害的。 不过阮晓露觉得也不能怪道长贪生怕死。换了她,面对众寡如此悬殊的局面,大概也不会傻兮兮去送人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但另外三个人都是血气方刚大小伙子,定然不肯束手投降,看来还是死战了一阵子,先后被擒。 四人被囚多日,如今突然出门,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刚睁开一条缝,就看到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石勇当场泪流满面:亲人啊!亲人来看我们了! 郭盛则脸色灰败。怎么,又有人被擒了? 吕方朝三阮怒目而视,张口就要骂:谁让你们擅自下山? 阮晓露使劲在后头打手势。公孙胜隐约明白过来,连连使眼色,做手势,把旁边三个人给嘘安静了。 张叔夜将这四个俘虏一一看过去,开口问: “你们平日,每天都干什么,吃穿用度从哪来,跟本官说一下。” 四人互相看看,只是冷笑。 别看狗官现在得意,等我大军杀回,有你们好受的。 不过,若真等大军杀回,恶战之时,官兵会不会拿他们来祭刀泄愤,这就不能细想了。 张叔夜讨了个没趣。远远看着关上关下的营寨规模,突然道:“你们也没那么多军马吧?我看最多三千人。” 阮晓露猝不及防,被将一军。原本的“导游”路线,并不打算带张叔夜去兵营。然而这太守却是从过军的,还是从细节上推测出了梁山的兵力多寡。 她抿嘴,若无其事地笑道:“是没这么多人。然而一个顶你们十个。您看这儿。” 聚义厅东侧耳房后面,本是片原始森林。这林子却似遭过灾,外面都是虬结粗硬的老树,中间却有一块空地,横七竖八,倒着十几棵连根拔起的树。 “我们这有个和尚,闲时爱拔树。这些都是他的战果。” 鲁智深造访梁山的那几天,喝酒喝得爽快,酒后进行了充分的才艺展示。 虽然鲁大师并非梁山编制,但这时候借来救急,想必和尚不会介意。 张叔夜咋舌:“这……” 真有一百零八个同款魔星,闹将起来,他全济州府的绿化都要遭殃! 阮晓露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看见断金亭顶上的大酒缸了吗?是一个行者没事扔上去的。” “……” “这石头缝里的红缨枪,是俺们山上的兵马教头扎进 去的,谁都拔不出来。您试试?” 张叔夜神色愈发深沉。山上的强盗个个如此神勇,把他们赶出水泊,赶入社会,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花小妹知晓了阮姑娘的用意,也跃跃欲试地凑上来,笑道:“我们山上人人身怀绝技,连我一个女子都不例外。太守看见那天上一行雁来么?不是小女子夸口,我要射中那第三只雁的脑袋。” 说毕,库房里取一副弓箭,瞄准,英姿飒爽地拉开弦—— 但见弦迸飞星,一声响处,箭矢腾空,正擦着那第三只雁的翅膀。 那大雁坠落半空,扑腾一会儿,又慢慢地飞上去了…… 花小妹傻眼。 她近来苦练武功,但毕竟基本功不扎实,比不上她哥哥的百发百中。 好在张叔夜高度近视。他眯着眼,使劲向上找。 阮晓露二话不说,一溜烟往山下跑。过了盏茶工夫回来,手里拎着只死雁。 “射中了!” 花荣为了炫技,在山上没少猎杀野生动物。阮晓露跑到集体厨房,当即看到好几只没来得及拔毛的大雁,选了只还算新鲜的。 张叔夜久居官邸,不谙法医之道。况且天气严寒,还真看不出这大雁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他倒抽一口气,看了看花小妹,情不自禁赞道:“真巾帼英雄也!” 三阮在后头鼓掌吹哨,怪声喝彩。 花小妹脸皮臊红,气鼓鼓地站着不说话。 张叔夜在山上逛了个把时辰,贼寇们对他还算客气,终于有点放松。 他笑着问阮晓露:“那娘子有什么本事,可否让本官开开眼?” 娇小姐居然是个神射手。那几个壮汉不必问了,降龙伏虎的力气,精熟的水性,他也已见识过了。只剩这个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也不像弓马娴熟的样子,不知有何底气跟他胡搅蛮缠。 阮晓露被问住了。她能干嘛? 大概是,让您脸着地? 不敢炫不敢炫。万一老人家摔出三长两短,梁山大业只能中道崩殂。 她笑一笑,避重就轻:“我么,我就在寨子里帮大家跑跑腿儿,管管后勤……” 张叔夜眼睛一亮。 如此不正常的谦虚,这才是深藏不露的角色啊! 方才看他们寨规里写明不准殴打妇女,难道这山寨竟是妇人当家? “报——” 一个哨兵呼哧带喘地爬上山,拜倒在太守面前。 “报!与兖州交界处,发现大批不明来路的民间乡勇,正在西进!” 张叔夜问:“可曾杀伤百姓?” 那报讯的放低声音:“据说是所过州县,秋毫无犯。只因前一晚借了个大户的粮,那大户在州府里挂了个芝麻官职,因此星夜派人前来喊冤。” 张叔夜沉思半晌。 忽然,他拂袖走回聚义厅,指着阮晓露,边走边问:“你能做得山寨多少主?” 阮晓露猝不及防,忙跟过去,又回头看看公孙胜。这个眼下级别最高的梁山领导,正在角落里跟戴宗交头接耳,也许是在交换修道心得,半眼没往她这儿看。 她大步跟上:“您尽管提条件。就算我越俎代庖,也是山寨里自己责罚,不关您事儿。” “好,”张叔夜回到聚义厅,拉下晁盖那把交椅,端坐桌前,一拍那虚拟的惊堂木,“你等梁山义士,可愿接受招安,报效国家?如若应允,本官可赦免你等打家劫舍、藐视法度之罪过,上奏朝廷,授予官职……” 阮晓露听得一身白毛汗。这张叔夜是个狠人! 耗不起,就收编。跟方腊思路一样一样的。 最关键的是,他有这个从容信心,在敌人的大本营里反客为主,与虎谋皮——这份胆识,当个地级市领导屈才了。 后头三兄弟匆匆跟上来,听见张叔夜如此说,当场便要发作。 “狗官……” 阮晓露赶紧灭火,抱着哥仨的腰,艰难往后推。 “消气消气,咱要是答应,晁天王回来肯定要咱脑袋。” 又想,还好把宋江送去东京了,否则他要是在山上,肯定得光速滑跪,说不定比太守还早想到这两个字。 有了被方腊“招安”的一番经历,她也不乱分寸,扬头反问张叔夜。 “太守且慢许诺。您要招安梁山义士,此事可曾上报朝廷?可曾得到皇帝核准?没有?那您这是坑我们呢?万一我们答应了,回头金銮殿那位来个翻脸不认,您觉得寨子里这些煞星会把气撒到哪?就算上头默许,您先斩后奏,擅自招安一方盗匪,朝里会不会有人揣测,您是暗自积攒实力,养寇自重,图谋不轨呢?” 反正几近撕破脸,她再出言不逊,张叔夜能把她怎地。 张叔夜怔了好一刻。他也万没想到,一个女土匪脑子转那么快,刹那间条分缕析,挑出他话里唯一致命的破绽,皮球直接踢回他脸上。 要知道,他以前也招安过不少不成气候的强盗。那些粗鲁汉子根本不晓得多问一句,一听“招安”,膝盖马上就弯,恨不得马上就披红挂绿,换一张皮去祸害百姓。 但张叔夜抛出这句“招安”,属于无成本试探。对方呛回去,他马上就改口。 “本官随便说说,你们且记心上,此事从长再议。”他笑道,“那么你们可否保证,此后摒弃抢劫之恶举,保这八百里水泊外的百姓安居乐业?” 三兄弟眉头拧紧。阮小七忍不住喊:“不让劫富济贫,让俺们饿死?” 张横也愣:“老子一辈子只知道抢劫,不会干别的!” “水泊里那么多鱼,又不上税,”张叔夜轻飘飘道,“我看你们后山上又有大片荒地,花点心思开垦一下,也能吃饭嘛。” 这就属于想当然了。他一个不事生产的统治阶级,以为开荒种地、喂饱几千张嘴,有那么容易吗? 阮晓露忽道:“保证不给你济州府添乱,成吗?” 张叔夜一怔,想了想,义正辞严地道:“别的州府也不能祸害!——当然,本官只管得济州,旁的地方,也无从过问。你们真去了,本官也不知,惹下祸事,那是罪有应得,本官必定冷眼旁观,拍手叫好。” “噗,”阮晓露忍不住笑出声,“谢谢您了。” 海沙村的境遇让她明白了古代的“人治”社会的精髓:这个社会上的大多数事情并没有明确的法律依据。跟朝廷,跟官员,原来都是可以讨价还价的。 就连那身上担了无数杀头刑名、罪行罄竹难书的绿林悍匪,官府平日里叫着“私通贼寇死罪死罪”,但情势所迫时,也可以屈尊纡贵,跟他们暗地勾结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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