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床铺如昨夜般平整,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长公子,一整夜都未曾归来。 楚萸没想到东西收拾起来居然有这么多,三个人的物件加在一起,足足塞满了一辆双乘马车,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子婴托人送来的衣物,其中不乏棉服、棉靴。 看着这些保暖品,楚萸再一次意识到路途的遥远,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跟秀荷一起坐在田青驱赶的马车里,郑冀赶着装行李的另一辆跟在后面,他们要在南门门口与景暄他们汇合。 清晨方才开始,路上行人很少,他们走得顺畅,沿路还买了几只热乎乎的烤饼,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吃。 南门近在眼前,从这里出去,一路向东,最快一个月便可抵达楚国都城。 秀荷揣着手,眼睛里转动着喜悦,她显然对于回家期盼了许久,楚萸默默地看着她小脸涨红、满心雀跃恨不得立刻飞到故乡的可爱样子,心里滚过一阵温情。 她至少还有他们呢,即便在楚国,她也不会孤单的。 她乐观地想,竭力让思绪集中在未来,而非当下。 也许等马车远远地驶离咸阳、驶离秦国就好了,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应该彻底平静无波了吧? 不会泛起任何质疑,任何后悔,因为那时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 她要做的,便是在命运的海涛上,随波逐流。 她重重地闭上眼睛,不让秀荷注意到眼底翻滚的情绪。 长公子的身影避不可避地浮现在脑海里,先是他的脸,接着是清磁的嗓音,微笑着的唇角,还有他策马时贴在她脊背上的体温—— 一阵酸楚又热烈的情绪漫上心头,她双手微微颤抖,强忍了好几次,才没让眼泪滚落眼眶。 一阵急切的马蹄声忽地靠近,打断了悲伤对她的侵扰,趁秀荷掀开帘子向外张望的时候,楚萸连忙用袖口在眼角使劲擦了擦,也跟着望向窗外。 是景暄,单骑过来迎接他们。 楚萸没心情抑郁了,从这一刻起,她会有新的生活和新的烦恼,她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比如与他们一起返楚的景暄的叔叔,他才是真正说得算的人,她得跟他搞好关系。 幸好他的叔叔景涵,是个相貌英俊,寡言内敛的中年人,他显然有自己的烦心事,对她仅仅是礼貌地点了下头,就不再关注了,放下帘子继续闭目养神。 楚萸甚至觉得,就算她把一整栋楼拖在马车后,他都懒得置言。 景暄热心地帮她把行李挪到他们配备的车上,然后另分配了一辆坚固、厚实的马车给他们三人乘坐,他自己虽然看上去很想留下,但碍于礼数,不得不坐进他叔父后面的那辆马车,一行人(还有大约十几个仆从、侍卫)浩浩荡荡出了南城门。 田青赶着两辆车,独自返回。 楚萸单独坐在一侧,她掀开窗帘,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身后不断拉远的高大城门。 她心中百感交集,然而万千情绪只在胸口膨胀、发酵,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再见了,大秦。 她带着一丝悲壮与沉痛,在心里默默说道,额发被晨风掀动,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 再见了,长公子。 一颗泪珠被风吹出眼眶,朝着城门的方向飘散、碎裂。 那也许便是她留在大秦,最后的一丝痕迹了……
第70章 恶言 ◎……◎ 傍晚时分,空气骤然转凉,随行的侍从给每辆马车分发了热水,用扁扁的行军壶装着。 楚萸他们车里人多,发了两壶,她本打算跟秀荷分着喝,毕竟都是女孩子方便些,可秀荷却把身体紧紧贴向郑冀,坚决不肯与她分享。 楚萸也没勉强,拔下木塞,猛喝了一大口。 为了减少方便次数,他们一整天都没怎么喝过水,此时早已口干舌燥,温热的水流甘甜地灌入喉管,激起一阵麻酥酥的幸福感。 楚萸满足地舔了舔唇,小心将水壶盖好,抱在怀中取暖。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一股毫无征兆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她本能地捂住嘴巴,压下一声干呕。 “怎么了,公主?”秀荷眼尖地捕捉到这一幕,急切问道,身子往前探去。 “没——”又是一阵恶心顶上来,楚萸难受地指了指门帘,郑冀会意,连忙探出头,示意车夫停车。 楚萸虽是公主,却也只是楚王诸多女儿中身分较低的一位,且与景家没有交情,车夫毫不掩饰眼中的不满,但又不好拒绝,只能板着脸,不情不愿地勒住缰绳,先将车停下。 他们处在车队的中后位,骤然刹车扰乱了队形,后面的车马起了小小的骚动。 “公主你若不舒服,我去和公子说一声,停下来歇歇吧。”秀荷不顾车夫不耐烦似的催促表情,扶着楚萸下了车,劝道。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带走了那阵莫名的恶心感,楚萸用力吸了两口,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别麻烦人家了,我——” 她抬头,看见他们车后恰好连着一辆不带窗格,车厢半敞开的马车,里面堆放着些杂物,便转头对车夫指了指道:“我可能有点晕车,避免耽误行程,我就先在这里面缓一会儿吧。” 车夫自然同意,秀荷不放心,想跟着她一起坐进去,却发现车厢中杂物众多,勉强也只能坐下一个人,只好悻悻地作罢,鼓着腮帮子坐回郑冀身边,时不时就撩开帘子向后张望,仿佛生怕楚萸照顾不好自己,一个不小心从敞口处栽出去…… 楚萸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身体陷在一堆宣软的衣物里,隐约竟有种坐按摩椅的感觉,倒也是惬意。 不过她从来不晕车的,刚刚那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头歪着靠在一只硕大的、装棉衣的包裹上,身体随着马车轻轻颠簸,目光随意地漫散出去,瞥见天边浮起了橘红色的晚霞,红彤彤地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蔓延,就像是一团火慢慢烧过来,美不胜收。 她下意识想起了那日擦身而过的一幕。 他一袭深绯色袍服,逆着霞光而来,俊美得仿若天上的神仙。 她以前就觉得他穿红色好看极了,有时也会在心里偷偷摸摸地想象,他大婚当日一身正红色新衣,长身玉立、腰背挺阔的样子。 但现在她是万万不敢想了,哪怕这个念头稍稍冒出来,都会令她心底浸满酸涩,半天拔不出来。 她对着晚霞看出了神,直到眼睛酸痛,浮现出色彩斑斓的光圈才移开视线,缓缓阖上眼皮。 罢了,别再自找苦吃了,何必呢? 她没办法独占他,又坚决不要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目下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偿所愿吧。 她裹紧衣襟,感到一阵疲累,闭目小憩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攒动的声音。 她顿时睡意全散,摁着身旁堆挤在一起的包裹坐直身体,从完全敞开的车窗探身向后看。 和她做一样动作的人不少,因为那马蹄声着实气势惊人,虽然只有一人一骑,却奔腾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楚萸眯起眼睛,注视着那骑人马从很远的地方,奋力而执着地朝他们奔来,掀起黄土阵阵、风沙漫卷。 楚萸莫名觉得,他骑马的姿势十分眼熟。 情绪先于理智认出了来人,等她确认那是长公子时,眼泪早已经模糊了视野,顺着鹅蛋似的光滑面颊,一滴一滴落入衣襟。 他来追她了,可是—— 她不能和他回去。 车队再次起了骚动,有骑行的侍从策马跑到队伍前,向景涵汇报了这一状况,公子涵只问了句“确定只有一人?”,得到肯定答复后摆了摆手,说不用管,继续前进。 说罢复又闭上双目,接着修养心神。 队伍照旧前进,队形稍稍凌乱了些,但大多数人都收回了视线,对于紧紧咬在身后、不断逼近的人失去了兴趣。 兴许是急着传递情报的家仆,或者携赃物而逃的贼人,类似的场景他们走南闯北见多了。 只有楚萸泪水涟涟地扒着窗框拼命向后张望,干冽的秋风吹干了络绎不绝涌出的热泪,让她渐渐能看清长公子的轮廓。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晕,仿佛是拖拽着满天的红霞,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她被那绚丽的颜色晃花了眼,双手紧紧攥住车窗两侧的木棱。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抛弃一切坚持、一切顾虑,提起裙角跳下马车,义无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 “芈瑶!” 他已近在咫尺,一边勒绳减速,一边扬声高喊,她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心,和因长时间急速狂奔而凌乱散出的发丝。 以及那双情绪复杂,却又波涛翻滚的昳丽长眸。 “芈瑶,你下来,跟我回去——” 他扯着缰绳,从队尾缓慢靠近,眨眼间便到了她跟前,与她隔着空荡荡的窗户,四目相对。 他的嗓音嘶哑,樱色的唇瓣上因为干燥,外加强风吹拂,裂出了细小的伤痕。 楚萸有些心疼,想将膝上的水壶递过去让他解解渴,却又因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请求,而迟迟没有行动。 他周身缭绕着尘土的气味,看上去至少一刻不停地狂奔了大半天,才在日落之前追上他们。 楚萸心绪万千,嘴唇喃喃地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着双手紧紧攥住木棱的姿势,仰起头,一瞬不瞬地与高坐于马上的他对视。 她的眼眶红通通的,像只失去了巢穴的兔子,渴望却又抗拒地仰望着他。 她没想到他会追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追来。 难道他,又做出了新的决定? 比如,放弃与齐国公主的联姻—— 这怎么可能呢? 她勾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和自以为是感到可笑。 她在他眼里,根本没有那样的分量,足以让他对抗全世界。 而且,她也不想让他为了她,与全世界对抗,虽然心底曾隐隐有过类似的期待,然而理智总会在下一秒将它打消。 她很喜欢他,因此不想让他过得艰难,更不想让他与自己父王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 逃离他,逃离秦国,让漫长的时间,来抚平一切。 “芈瑶,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扶苏咬着唇,第一次以一种略带央求的低姿态,艰涩地说道。 但他显然不擅长于此,声调里仍透着淡淡的强硬,以及一种不愿低头的倔强。 这也难怪,毕竟长这么大,哪怕是对父王,他都没用过如此语气。 他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和动脉,喉结因为情绪激烈而不停地上下滑动,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传达着内心的狂乱与隐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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