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她的回复,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能和您回去,长公子,您就要大婚了,而我——” 楚萸揉着红肿的眼睛,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颤抖着说出了口: “我不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你的爱,我受不了的,所以请您放我走吧,就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求您了——” “你这是在为难我,芈瑶。”扶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必须娶齐国公主,这一点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 楚萸拼命地摇着头,泪水再度泛滥:“可您也在为难我,长公子。” 气氛一时间僵持起来,秀荷从前面探出头,焦急地想要下车保护主人,被郑冀拉住了。 其他车厢也纷纷有脑袋探出。 “如果我娶你为妻,纳齐国公主为妾,你……会答应留下来吗?”半晌的沉默后,他忽然问道,以一种怪异的试探口吻。 楚萸仍然摇头,她不会。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我再娶第二个女人,你都不允许,是吗?”他的声音忽然冷彻了下来,楚萸感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她仰起婆娑的目光,呆呆地望向他的眼睛。 她没有看到任何愧疚或者悲伤,他的眼里,现在只有一团愤怒。 楚萸瑟缩了一下,心底骤然一片冰寒。 “你以为你是谁,芈瑶?”他唇角爬上一抹讥笑,手指间的缰绳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其他女人都可以做的事,为什么你就不行?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神女,所有男人都非你不行吗?” 他放下所有身段,翘掉了父王午后的召见,甚至宽恕了她与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千里追来,得到的却是她不知好歹的拒绝与得寸进尺的拉扯。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他只感到愤怒与耻辱。 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还没有谁敢这么捉弄他、侮辱他—— 怒火在胸口越燃越旺,他攥紧缰绳,骨节啪嗒作响,两颊的肌肉抽搐、颤抖,几近怒不可赦。 楚萸被他话语中的讥讽惊呆了,她目光仿佛凝固,愕然地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耳旁短暂轰鸣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 队伍大前方,景暄跳了出来,见她被纠缠,连忙疾步跑来。 他的出现,犹如一桶油,铺天盖地浇在了扶苏的怒火上,他恶毒地弯起唇角,目光居高临下地睨向她,冷漠而又残酷地说道: “除了身子尚可,多少能取悦到我,你还有什么值得让我留恋的,芈瑶?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死也不肯跟我回去?” 楚萸眼中涌起屈辱的神色,脸颊红得仿佛会渗出鲜血来,她双唇与双手同时轻颤,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悲愤。 他竟然一直都这样看她…… 她在他眼里,果然一直都是玩物般的存在…… 方才远远看见他追来时,瞬间而起的那股激动与喜悦,现在看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他就像是不满她的迟钝与呆滞,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拖拽出窗外。 他俯下唇,凑到她软热的耳边,冷冷地,却又充满警告意味地撂下了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芈瑶。” 话音刚落,胳膊上蛮横的钳制便骤然松开,楚萸摇晃着跌落回包裹之中,额发凌乱,眸光飘散而破碎,宛如一只被践踏过的漂亮人偶。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杀人诛心般的声音,耳廓上仍残留着他滚热到几乎烫人的吐息,而留下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面色冷沉地调转马头,慢慢地策马向前,走到队尾时,冷淡地回眸,恰好看见她被焦急跑过来的景暄从车里抱了出来。 她躺在他怀里,乖顺的宛如一只小猫。 真是可笑至极,他今天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追过来,简直丢人! 他能听见全身血液沸腾、倒流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冲回去粗暴地将她掳上马,一路拖回咸阳,用锁链捆住关进庭院深处,他想看看她被斩断全部念想与希望,只能由他决定命运时,会不会还嘴硬地跟他讨价还价—— 然而仅剩的少许理智,压制住了暴虐的念头,他愤然转身,高高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向父王请命,在他发兵伐楚的时候,带上他。 现在在楚国,有两个让他很不快的人。他们都曾背叛了他,让他生活在痛苦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小肚鸡肠,但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来发泄真心被践踏的愤怒。 叔公说得对,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这世上有太多比女人更重要的事。 他根本也不必如此在意她,以至于惹出如此多的事端,让人哂笑。 虽然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被他恶语相加后,浮现在她脸上的那副悲愤而哀伤的神情,久久地停留在他脑海深处,即便他已经披星戴月驰入了咸阳城门,她仍然还在他的记忆里鲜活地泫然欲泣着,睫毛簌簌抖动的样子,令他包裹在愤怒之下的那颗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 无聊。 太无聊了。 他愤愤地翻身下马,在月光下,用力地踢了路边水井一脚。
第71章 月信(加了点内容) ◎……◎ 楚萸当天夜里发了烧,她躺在秀荷的怀抱中有些神志不清,却坚持不让他们去前方求助。 毕竟寄人篱下,下午还惹来了那样一通乱子,她实在没脸继续麻烦景暄了。 应该只是寒风入体,外加情绪骤然低落造成的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不碍事的。 她现在身上裹着子婴送来的棉大衣——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在秀荷柔软单薄的臂弯中,随着马车摇摇欲坠。 她感到额头沉重又滚烫,身体却很轻,羽毛似的,随时可能飘上天空。 长公子的声音还在记忆深处回荡,她难受地攥紧袖口,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那样赤#裸而又恶毒的话语。 就仿佛他快马加鞭驰骋千里,就只为了贬低她、折辱她,顺便告诉她,她在他的心中,一文不值。 脑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坍塌,可她仍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只是现在大脑昏昏胀胀的,一丁点儿深入的思考都会让她头痛欲裂。 她只好放弃深究,闭上眼睛,在秀荷无微不至的保护下,慢慢睡去。 她又做了前世的梦。 很短,却信息量巨大。 她梦见孩子被残忍地反复摔死后,她也让人粗暴地拖着头发拉了下去。 胡亥下令将她拔去舌头后车裂,她被一路拖出望夷宫,又哭又笑,接近癫狂,嘴里不停地咒骂、诅咒他,沿途凑过来一位军士模样的人,狠狠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让她闭嘴,不然现在就切了她的舌头。 “你回去当值吧,这女人交给我。”那人凶狠地道,看模样似乎颇有些地位,且口气中透露出明显的抢功意味,拖着她的士兵显然很怕他,诺诺地答应了,松开了她的头发。 她麻袋一样被扔在地上,后背磨得鲜血淋漓,头皮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觉,但这一切都比不过失去骨肉的痛,她神志不清地、人彘一样地在地上蠕动,口中诅咒的话语已经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喃喃自语…… 那人“好心”让她歇了几口气,而后拽起她的一条手臂,继续将她向前拖行。 他的力气明显放轻许多,且将她拉向的也不是最快通往刑场的东南门。 在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男人松开了她的手腕,四下扫视一圈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公主,刚刚那一脚,非常抱歉。”他压低声音道,楚萸并不认得这张胡子拉碴的脸,但她那时显然已处于半痴傻状态,任凭他将自己抱到旁边一辆似乎已等候许久的马车中,麻利地运出咸阳宫。 她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宅子,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虽然年长了十几岁,身形也魁梧了一圈,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子婴。 他的身姿和他的堂兄弟们一样高大挺拔,乌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机敏却又隐忍的凤眸,看到他长这么大楚萸很欣慰,但很快原主的悲痛就将她的意识覆盖,她颓废地缩成一团,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但她相信,原主在这时,已经心如死灰了,就算立刻被五马分尸,也不会生出任何畏惧的情绪。 一个颠簸将楚萸从前世梦境中唤醒,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沉香气息,伴随着浓重的草药味涌入鼻尖,她疑惑又迷蒙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向上看去。 抱着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景暄,而且她似乎也不在原来的车厢,这里显然更宽敞、温暖,甚至还噼里啪啦地燃着两只小火炉。 “……”她动了动唇,尴尬地挣扎了一下,景暄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别动,芈瑶,你这会儿烧得厉害。”他温声道,将裹在她身上的棉衣又拽紧了些,“我在炭火里加了些驱寒的草药,治疗风寒十分有效,你什么也别想,好好再睡一会儿,明早至少能好一半。” 楚萸拘谨地垂下眸光,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真的不应该再麻烦他了,可她此刻确实也需要一个温暖又有力的怀抱,秀荷骨骼细小,她在她怀里连气都不敢喘大,就怕给她增加没必要的负重。 他将她向上托了托,让她的脸正好可以埋进他胸口,楚萸越发尴尬,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怯怯地将脸半埋进去,闭上眼睛表演睡觉。 最后她确实也睡着了,不过前半截的梦,并没有接续过来。 她被人救了,送到了子婴府上。那么问题来了,是子婴派人救她的吗? 以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大约三四天后,楚萸基本康复了,车队里配备着常用药材,也有医师,各种粘稠乌黑的苦药往嘴里灌了一通后,症状确实在逐渐减轻。 景暄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时常让她生出负罪感,总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人家的好感。 她没什么能回报他的,所以每次受到恩惠就会涌起羞愧,并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景暄也看出了她避嫌的意图,只是笑笑,在她彻底康复后就体贴地不再“纠缠”,反倒弄得楚萸更加羞愧,觉得是自己想太多,把人家的一片好心,看成了别有用心。 她原本以为头脑重新活泛过来后,自己又会陷入对长公子那番言语的纠结中,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因为接下来的路途异常艰难,不仅天气越来越恶劣,路途也崎岖、多变。 车队几度行走在狭窄的盘山路上,刮过山谷的风急促且激烈,就像鞭子一样,在一辆马车连人带马翻下峡谷后,楚萸的脑海里早没了长公子的身影,她现在只想努力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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