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的磨砺,没有蜡的情况下,只能用最精细的锉刀去打磨光滑。 一百八十五颗小部件,聚沙成塔,才变成那样一个机械传动的小盒子。 “恭喜你,秦昭,你做到了,回去可以好好打那家伙的脸了。” 桑冉笑着把包好的金版递给她,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确认又关上,一副还在做梦的模样。 “给你拿着吧。” “不不不,桑冉,你拿着,我怕拿丢了。” 桑冉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她,把赏金揣进怀里。 他正要邀秦昭离开士子楼,身后放榜处,又有侍者拿着绢帛欲宣读。 “秦国国君开诚求贤,代之念与诸位听——” 四周嘈杂骤起,议论纷纷。 秦昭的如被撞击的鸣钟,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麻。她听见她最期待的文字化作声音,直直地冲进她的心脏。 “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秦昭心神震荡,眼中似又水雾升起。 她利落转身,不顾桑冉的呼喊,毅然决然地向来处飞奔。 身后,侍者用洪亮清越的雅言,将那篇五百年一卷的战国雄文一字一字砸进秦昭的心里。 耳畔的声音在远去,内心的诵读从未停止。 “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 “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1]” 这是秦国新君,嬴渠梁的《招贤令》。 从细说先祖无能的国耻,到身处弱穷之秦依旧心怀鲲鹏之志,停落在心胸开阔真诚求贤。 踉跄着起跑没关系,撞到人也没关系,被外物碰伤也没有关系—— 秦昭的眼睛被炽热浸染,她只希望脚程再快一点,回去的路能再短一点。 “先生,我等的‘东风’终于来了!” 兴奋、激动、满足……难以分辨的情感翻涌上来,让秦昭的心激越着。 和孙膑的距离每多一尺,都变得如此煎熬。 旅费挣足了,契机也到了—— 先生,我有说服你去秦国的理由啦! 这是穿越到战国以来,秦昭最快乐的一天。 少女捂着胸口,带着笑如视无物地穿梭在大梁城内。 秦昭不知,前方有人御烈马驰行,那人的轨迹与她的方向重合—— 就在下一个路口。
第24章 战马吃痛的嘶鸣声穿透力极强。 刚要穿过道路的秦昭听见这声,下意识侧头一望,惊恐瞬间麻痹肢体,令她呆滞地停在道路中央。 眼前的一切都被放慢了,世界除了尖锐的噪声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秦昭能看清烈马的鬃毛,遒劲有力的蹄上的角质,还有扑面而来的血煞气。 瞳孔紧缩—— 御马人快速在手掌绕上几圈缰绳勒紧,身体随着马匹的扬蹄而后仰。即使倾斜度极高,他的重心依旧很稳,枣红的衣袍猎猎飞扬。 马蹄重重落下,似有烈风如刀般自脸颊劈下。落地砸起尘土,亦在秦昭的心上坠了颗陨星。 生死,只隔毫厘。 秦昭能嗅到马匹的汗味,头顶落下它吐气的腥臭。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刚好与那双腥寒的锐眼对视。心口似被一支劲弩穿透,漫天的寒气从空洞钻进心脏,游走进四肢。 这个人,很危险。 他杀过人,并且不止一个。 居高临下的审视变得越来越意味深长。 秦昭僵着身子,不住地战栗。 另一匹战马自枣袍男人身后驰来,停在秦昭前侧。 来人似是男人的扈从,见状当即怒声呵斥,提起马鞭欲往秦昭脸上招呼。 “臧获贱命,胆敢冲撞上将军策马,简直找死——” 秦昭瑟缩着闭上眼。 “住手。” 枣袍将军伸手拽住扈从的鞭子,不多用力,皮鞭便辗转至他手中。 “上将军……” 扈从微怔,眨眼间鞭子又被扔到他胸上。 “市间闹集,收敛些,毕竟在我王治下。” “唯。” 将军压低声线,没说重话,却不怒自威。 扈从双手捧鞭,垂首应答。 “女且去吧。”他自上发号施令。 “谢、谢过将军……”她回过神,小声道谢往边上退。 不经意间,秦昭一抬头,又和那位将军视线相撞。 寒凉的眸子忽地里闪过兴味的光。枣袍将军策马上前,略俯下身,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女,倒生得一双好眼睛。” 秦昭背后直冒冷汗。 疾驰而归的将军突然闲适下来,御着马审视着平日里绝不会入眼的路人。 “女弟啊,这是怎了?”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秦昭被拽着转过身,她看到桑冉神色匆匆,焦急全在他脸上。 桑冉将她推到身后,以自身做屏障挡住外人的视线。 “将军啊,我女弟与家人闹了脾气,寻死觅活要嫁那和她一起长大的瘸子……求您饶恕她的冒犯,给您拜首——” 桑冉面如死灰,真情实感地在那哀嚎着。语毕,他又拿袖子擦泪,作势欲往下跪。 将军抬起身子,面色不虞。战马被他驱使着往后退了两步。 桑冉双手举天,膝盖微曲,见状突然不再动了。 “哼,免了。走——” 将军像是摆脱什么恶心东西似的,鞭子破空声极响。战马吃痛,飞似的充了出去。 他的腰牌随即扬起,见到上面的字印,秦昭的心再次空拍。 是魏字,“庞”。 策马的将军彻底消失在视线后,桑冉立马恢复正常,连忙拉过秦昭看她有没有受伤。 见她只是受了点惊吓,他才长舒一口气。 “走吧,秦昭,‘兄长’带你回家。” “我、动不了……桑冉,我动不了……” 听到秦昭答复,桑冉愣了愣,这才发现她呼吸短促,四肢僵硬。 他连忙将她的头压进颈项间一只手环住她的背,另一只手绕过膝下,将她抱了起来。 “害怕的话就搂住我的脖子。我看不见,因此你哭也没关系。” 桑冉笑着将怀里的“女弟”颠了颠。 “等下次你睁开眼,大哥就带你回家啦。” * 孙膑驱使轮椅到院子中央,看看天色,眉头微皱。 秦昭和桑冉离家有些过久了。 这俩人抱着小盒子出门时兴冲冲的,大言不惭地说要带堆大钱回来。 孙膑承认,秦昭做的小盒子有些意思,但实在称不上贵重之物——世上怎会有那样的傻瓜呢,花大价钱买一个烂木头首饰匣? 小雀飞落在孙膑肩上,顺着他的衣襟滚落下来,摇摇头,对着他的手指轻啄。 孙膑提起食指,在小雀颈间摸索,鸟儿舒服地眯起眼。 近日里来,确实是这只小家伙陪他比较多。 桑冉送错秦昭鲁班锁后,干脆将错就错,连鸟也一块丢给她了。 秦昭怕时常出门留他一人在家寂寞,小雀又辗转到孙膑手上。 “雀啊,你的两个主任,似乎都野了呀……” 他轻叹着。 鸟似乎听懂了,睁开眼叫了两声附和。 大门被撞开。 小雀吓了一跳,见到来人立马飞出去。孙膑抬眼一看,也转动轮椅靠过去。 秦昭被桑冉抱着,似乎不太妙。 “怎么了?” “受了点惊吓,身子有些紧张过度……我把她放床上去。” 孙膑把轮椅一停,抬起双手,冷着眼说了两个字。 “给我。” “……你的伤?” “给我就好。” 孙膑的话音依旧平静舒缓,但桑冉却在里面听到些不耐烦。 他真是命苦,碰上这么两个冤家。 秦昭被桑冉小心翼翼地放到孙膑腿上,桑冉特别注意没有碰到他的伤。 小雀飞来啄啄桑冉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孙膑那句低沉的“谢谢”。 桑冉笑着退到一边,内心满足地逗起他那只胆肥的鸟。 “昭,看着我。” 孙膑捧起她的脸,强制让她的双眼聚焦。 “先、先生,不行,伤口,放我下去——” “怕弄伤我,就好好呼吸,冷静下来,自己走。” 他蛮横地冲开她崩溃的情绪,一点点引导她找到自己。 先是呼吸找到正确的频率,再是手指可以动弹,慢慢地,秦昭的身体软下来,知觉渐渐回复。 她抱住孙膑,一直被关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簌簌落下,顺着他的脖颈,隐在他衣袂身处。 他一只手掌住轮椅扶手,另一只手轻拍秦昭的肩,给予她安抚。 桑冉在一旁看呆了。连小雀生气叼住他的脸,往外扯出个小尖都没反应。 上将军,战马,腰牌。 她把记忆里的人和信息对应。 “先生……庞、庞涓……回大梁了。” 随着秦昭的啜泣,这重磅的消息令院中的人都神色一凛。 ——要变天了。 …… 等到秦昭彻底恢复,孙膑让她去梳洗整理下自己,转头给了桑冉一个眼色,转着轮椅向卧室移动。 桑冉很有眼力见地走过来帮他推轮椅。 “说吧,把那家伙支出去,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进入室内,桑冉虚掩上门,小声问道。 孙膑不言,以眼神示意他看案上的箱子。 桑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铜币。 “孙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 “桑冉,膑做这些只为交托你一事:途中若遭意外凶险,护昭离去即可,不用管我。” 桑冉有些好笑:“你觉得那家伙离了你还能好?没有你,她连哭都哭不了。” 孙膑怔愣。 “你的鸟,只有在你这棵树那才愿意飞。”桑冉吹吹手指,“我这人只爱技艺,要是没了新奇感,我可是会把人丢了的。” 桑冉拍拍孙膑的肩。 “那么悲观做甚,你好好活着,她好好活着,我好好活着,不是很好嘛。” 孙膑叹了口气。 他何谈不想,只是庞涓……在某些事情上,他的嗅觉着实会令人胆寒。 …… 秦昭彻底清醒过后,三人围在一起商讨结下来的行动。 赏金被揭开放在孙膑手上。 他无语地接受赌约失败的后果,心里将铺张浪费的魏国上层拿战车军阵洗地了十次。 而后秦昭全篇背诵了秦国新君的《招贤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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