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看着她,模仿她的动作,夹起一块牛肉放进口中。 他的口腹之欲不强,苦辣酸甜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在波斯吃过生辣椒,但那是为了提神,而不是为了餍足口欲——国王把他和几个死刑犯关在一起,让他当众表演如何用绳索杀人。 死刑犯手持长矛和大砍刀,而他的手上只有一根绳子。⑴ 但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的口欲居然得到了些许餍足。 可能因为她的眼睛。 她好像哭过,眼睛被洗得亮而明媚,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如同猎物脖颈上急速搏动的血管,让人陡然生出一股破坏欲。 ——将她按倒在地,刀锋逐渐逼近她的眼睛,直到她忍不住哭出来。 她会哭出来的。 她是一个胆小又懒惰的女孩,怕脏,怕累,没有骨气,看向他的目光总是带着浓重的恐惧,仿佛受到惊吓的小动物。 她是如此羸弱,如此无知,连驯马都不会,想要接近恺撒,但恺撒打了个响鼻,龇了下牙齿,她就吓得直后退。 他不得不替她做完这件事。 他有时候会问自己,为什么还没有杀死她? 也许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围猎她的游戏——堵截她,恐吓她,再被她安抚。 又也许是因为,她的亲近起了一个不好的头。 他开始习惯她的触碰,有时候甚至会用恐吓换取她的触碰。 他不担心自己会对这样的相处上瘾。 尽管她到现在都没有离开他,一直强忍着恐惧接近他,拥抱他,吻他的面具,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但总有一天,她会抛弃他。 就像他母亲一样,看到他长相的第一眼,吓到尖叫,昏厥,几近疯癫,最后颤抖着给他戴上一副面具。 到那时,他再杀死她也不迟。
第12章 薄莉终于饱餐一顿。 这具身体没有吃过辣椒,吃到最后,她几乎是涕泗横流,一边擤鼻子一边吃。 埃里克却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以前吃过比这更刺激的食物。 薄莉没有多想,毕竟辣椒本就起源于美洲。 原著里,他走遍了整个欧洲,最后在印度学会了可怕的绳索技艺。这样的经历,他去过美洲很正常——说不定,他们现在就在美洲。 薄莉的地理成绩算不上优秀,但隐约记得,法国没有鳄鱼,也没有郊狼。 郊狼只分布在北美洲。 她之前听经理一行人有法语口音,就以为自己在法国,完全忘了十九世纪的美国,也有不少说法语的城市——比如新奥尔良,以前是法国和西班牙的殖民地。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理查德没有独吞登山包。 新奥尔良离巴黎太远了,与其跋山涉水去找路易·威登要酬劳,不如选择跟经理合作。 薄莉强迫自己记住这个教训。 ——以后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她以为这里的人见识少,头脑简单,自己只要稍加推动,就可以让对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动。 但都是活生生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成为她的棋子? 如果不是埃里克有着非人的力量,恐怕她已经死在经理手下了。 埃里克不会一直帮她,也不一定会帮她。 想要活下去,她必须谨慎,谨慎,再谨慎。 火锅罐头的分量太多了。薄莉吃了三分之一,就再也吃不下了。 埃里克的食欲倒是不错,筷子几乎没有停过。 他的手指极长,灵活而有力,几乎到了令人惊异的程度——不少外国人第一次用筷子吃中餐,都会有些左支右绌,他却显得从容不迫,动作跟她如出一辙。 薄莉这才想起,他不仅是一流的魔术大师,也是罕见的音乐天才,刚好这两样都对手指的灵活程度要求极高。 要是他连筷子都学不会,那才怪了。 说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进食——吃能量棒那次不算。 跟那次一样,他的面具仅是微微抬起,露出一小片线条凌厉的下颚,咀嚼的幅度不大,缓慢而优雅,简直像受过专业的训练。 想到他曾为国王做事,甚至策划过几次政治谋杀,倒也正常。 薄莉不敢多看他的脸庞,移开视线,没话找话:“……你太瘦了,多吃点儿。” 没有回应。 他也没有停下进食的动作。 应该是允许她继续说话的意思。 薄莉觉得,这是一个跟他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既然他们不在巴黎,他没有见到女主,性格也没有到发疯的地步,这时候跟他套套近乎,总没有坏处。 她想了想,起了一个容易自言自语的题目:“你知道怎么组建马戏团吗?” 没有回应。 她也没指望他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我觉得,不管怎么组建马戏团,都不能像经理那样对待演员——把他们当成一次性的展品,观众看过一遍,就不想再看了。这既不利于演员的发展,对马戏团来说,也是一种负担。” 埃里克头也没抬,继续吃东西。 “畸形的外貌是会看腻的,”她说,“如果艾米莉是我的演员,我不会卖掉她,也不会把她制成标本——这是犯罪,也是竭泽而渔。我会给她一个虔诚的身世,让观众意识到,她不仅是畸形的‘四足女’,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埃里克终于抬眼看向她。 薄莉微微一笑:“你也许会觉得,这是徒劳的。让观众了解她的身世,并不能改变她的相貌,人们依然会恐惧她,排斥她,把她当成马戏团的小丑看待。” “但如果人们发现,”她歪头,“她与众不同的外表下,其实是一个虔诚的基督信徒,需要爱,也可以爱人呢?” “我会给她量身打造一个剧本,尽可能让她显得悲惨,可怜,值得同情。” “人们会同情她的。每个人都有无处安放的同情心,富人同情穷人,穷人同情乞丐,健全的乞丐同情残缺的乞丐——” “同情,不仅是一种品德,也是一种特权。” “幸运的人看到不幸的人,会觉得自己更加幸运;健全的人看到残缺的人,会觉得自己更加健全。他们会为了这种体验,付出大把的金钱和时间。” “最重要的是,艾米莉怀孕了,”薄莉蹙眉,“经理真的又愚蠢又恶毒,他明明可以利用这一点,编出更好更值得同情的故事,可他却选择让艾米莉流产,把胎儿制成标本……”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什么故事。” 薄莉一愣。 这是她第三次听见他说话。 可能因为这一次,他就坐在她的旁边,她听得无比清楚。 仿佛有一丝冷而爽净的东西,钻进她的耳朵,浸润每一根神经,与她的大脑产生某种奇特的共振。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 像暗示,像催眠,像半梦半醒。 薄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几乎有些恍惚。 真好听。 好听到让人感到……恐惧。 她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太可怕了。 她居然听一个人的声音走神了。 这简直不是人类可以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会让人迷惑继而丧命的诱饵。 她之前还希望他能多说一些话,毕竟原著里的声音那么好听,她之前太紧张了,没听清楚有些遗憾。 谁知,他真实的声音居然是这样,让人想起一些邪恶、污浊、不祥的传说。 他还是少说话为妙。 好半天,薄莉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当然是想办法夸大她怀孕这件事。在很多宗教里,孕育生命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她真的是怪胎,上帝怎么会允许她怀孕呢?” 又没有回应了。 薄莉继续说:“在我的家乡——那里的人会为各种故事买单。比如,富家子弟因为赌博而输得倾家荡产。” “不同的人,会从这个故事中得到不同的感受,富人会以此警戒自己,会为自己还没有破产而感到庆幸;穷人则会感到慰藉,觉得人人平等,哪怕出身高人一等,也会因愚蠢而输光一切;幸运的赌徒,会认为他是个蠢货;不幸的赌徒,则希望靠这个故事劝自己不要再赌了。” 她轻声说:“艾米莉怀孕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寓意——她是人,怀孕了,仅此而已。复杂的人性赋予了这件事复杂的含义。” 还是没有回应。 “不知道艾米莉去哪儿了。”薄莉喃喃道。 单方面的谈话到此结束。 薄莉打了个哈欠,想睡觉了。 埃里克还在吃东西。他的食量异乎寻常的大,吃完罐头以后,又把那只兔子吃了。 也正常。 如果他的食量不大,很难想象是什么在支撑那种高强度的猎杀行为。 薄莉跟他说了一声晚安,转身走进帐篷。 她盖上毛毯,刚要闭上眼睛,想了想,又坐起来,对外面的埃里克说:“……毛毯很大,你困了的话可以跟我一起睡。” 说这句话,是为了防止半夜,他想跟她一起睡,用匕首把她叫起来。 她可不想被吓一跳,然后失去干净的裤子。 埃里克没有回答。 薄莉不放心,又说了一遍,才躺下来闭上眼睛。 她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听天由命吧。 半夜,薄莉脸上一冷,有什么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滑动。 她太困了,半晌才撑开眼皮,睡眼蒙眬地望去。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副白色面具,如蜡像一样空洞,不带任何感情。 埃里克半跪在她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手上拿着匕首。 刀锋森冷,正贴在她的脸上,上下移动。 薄莉差点当场去世。 她明明提前跟他打好招呼了,为什么还是出现了这一幕!!! 她僵在原地,心脏狂跳,血液在耳膜里阵阵鼓动——不知道他是终于要对她下手了,还是无聊在捉弄她。 ……应该是后者。 因为她睡前没有说错话。 她的想法都是真的。她的确认为,艾米莉与普通人无异,是人们的眼光给“四足女”赋予了不同的色彩。 但她并不是随口说说。 她每说一个字,都会在心里计算他的反应——是愤怒,是惊讶,还是认同,抑或是觉得她自以为是,妄自评判他人的感受。 她拿出了毕生的演技,只为传递一个信息。 ——你不必得到他人的同情,那不过是另一种特权。 如果他感到冒犯,她说那些话时,就该杀死她了。 没必要等她睡着了,再用刀子叫醒她,审判她睡前说过的话。 ……那他是什么意思呢? 薄莉努力思考,大脑飞快运转,心脏跳得像是要炸开,肾上腺素在这一刻飙升至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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