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被栽赃偷金怀表,埃里克可能都没有注意到,有克莱蒙这样一个人。 他甚至没有给克莱蒙下达心理暗示,只是看了她两眼,她就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劲儿地打哆嗦。 然而,仅仅一个晚上的时间,克莱蒙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神色从容、镇定,甚至想要救他。 他跟踪她,用刀锋敲她的牙齿,她也只是出了一些冷汗,没有像之前那样吓得魂不附体。 她甚至想要拉拢他,跟他另组一个马戏团。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拒绝。 一路上,他明知道她身上处处是疑点,但从未想过深究——不管她是什么来历,有何目的,都无法对他造成威胁。 她的生死,在他的一念之间。 假如她真的不怀好意,他可以直接杀了她。 谁知到后来,居然会下不了手。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不可避免地对她产生了好奇——她的言语,她的行为,她的想法,她的真实身份。 她是一个非常随性的人,但那种随性,并非后天造就,似乎生来便是如此。 她的笑声,眼神,走路姿势,谈吐举止,跟周围人毫无相似之处——仿佛有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灵魂,钻进了这具身体里。 美国的法制并不健全,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亡命徒逍遥法外,郊外拦路打劫的强盗比比皆是。 普通民众遭遇诽谤,只会自认倒霉。 她的眼中却闪烁着饶有兴趣的光芒,仿佛之前生活在一个法治社会,以法为据已是本能。 但有时候,她又显得很无知,不懂如何接近马匹,不懂如何用枪,不懂如何生火。 最古怪的是,她知道什么是照相机,也知道什么是照片。 但镁光灯点燃的那一刻,发出剧烈燃烧的嘶嘶声响,她却倏地睁大眼睛,瞳孔微扩,被吓了一跳。 两秒钟过去,她才像想到了什么,迅速恢复了镇定。 当时,他在黑暗中注视着她,觉得她这一模样,简直像—— 另一个世界的人。 在那个世界,有不需要镁光灯的照相机。 所以,她才会被镁光灯的嘶嘶响声吓一跳。 还有那天,他在她的房间里。 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小盒子,时而举起,时而放下,不知按到了什么,盒子上忽然浮现出一张照片——色彩鲜艳,栩栩如生。 那是一个不需要镁光灯,也不需要冲洗、晾晒的相机。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她的身上似乎有许多新奇的事物,而且从不避讳他,似乎笃定,即使他拿到手,也无法使用。 也就是昨天,他截获了一封她寄往纽约的信。 收件地址是威斯汀豪斯电气公司,收信人是尼古拉·特斯拉。 威斯汀豪斯电气公司很出名,因为它正在跟世界上最著名的发明家——爱迪生打官司。 但是,尼古拉·特斯拉是谁? 他将信装好,按照原地址寄了出去。 然后,费了一番周折,才查到特斯拉的身份。 此人并不是美国人,原是爱迪生实验室的一员,后来跟威斯汀豪斯达成了合作关系。 因为是外国人,塞尔维亚口音浓重,即使已向几百名电气工程师作出演讲,也并不出名。 提及“发电机”,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仍然是爱迪生。 薄莉为什么要向特斯拉定制发电机? 灯泡用的是直流电,即使她有了交流电,也无法点亮别墅。 她要交流电发电机干什么?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抑制好奇心,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假如他一开始就对她的一举一动充满探究欲,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有一种快要被好奇逼疯的感觉。 她是谁? 来自哪里? 为什么要救他? 又为什么要组建马戏团? 她似乎非常了解他。 虽然很害怕他,但会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他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书里的字,墙上的画。 就连最初,她亲吻他的面具,也并非出自同情,而是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个制伏他的方式。 埃里克冷静地推算着,与薄莉有关的一切。 他不知道自己能得出什么答案,只知道自己正在泥足深陷。 好奇不是一个好兆头。 他告诉自己。 就算你知道了答案,又能怎样呢? 她不会喜欢你。 可是,他想要知道为什么。 他的好奇心抑制得太久,已经开始像伤口一样发炎、溃烂。 那种发炎一般的剧烈刺痒,迫使他去寻找答案。 最后,他在一本笔记本里找到了答案。 他精通十多个国家的语言——在马赞德兰王宫那段时间,因其独特的地理环境,他耳濡目染,学会了波斯语、土耳其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甚至连希腊语都有涉猎。 可是,笔记本上的语言,他只是有些眼熟,并不认识。 ——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种文字。 想起来了,新奥尔良的法国区,有人在墙上粘贴过这样的文字。 那里住着不少漂洋而来的华工。 薄莉认识华人? 他前往法国区,在墙上找到一张招聘启事,撕下来仔细比对了一番。 无论是字形,还是笔锋,都极其相似。 说明是同一种语言。 但跟其他语言不同的是,这门语言门槛极高,不适合自学。 他从未有过自学十多天,还未入门的情况。 埃里克只能将上面的文字抄写下来,找到几位会英文的华人,让他们帮忙翻译。 谁知,那些华人似乎也不认识这种文字。 只是有几位年轻人说,这字形看着像草书,但笔锋又跟行楷相似,可以试着翻译一下,但不保证一定准确。 于是,埃里克拿到了一份潦草的翻译。 即使如此,他还是大致看懂了上下文。 尤其是那一句—— “不管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要害怕他的长相,也不要露出震惊、厌恶的神情,否则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 非常恐怖? 他冷而快速地笑了一声。 假如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在想什么,恐怕就不会写这句话了。 因为,还有更加恐怖的事情等着她。 埃里克闭上眼睛,已经分不清内心激烈的情绪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知道,再不将这一情绪宣泄出去,自己将因此而发疯。 得知真相的那个晚上,他试图宣泄过。 整整一个晚上,他都坐在钢琴前,作曲,弹奏,作曲。 他的手指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一般,写出来的每个音符、每个乐句、每个小节都变得十分奇怪,充斥着某种凶暴而恐怖的欲望。 弹奏时,则变得更加奇怪,每一次触键,传出来的乐声都震颤而愤怒。 不像乐曲,更像是一种神经上的震动。 弹奏变成了搏斗。 他试图夺回自己的节奏——弹奏具有精确性,作为演奏者,他必须控制每个音的力度、速度和触键方式。 有时候,弹奏的手型不同,触键的角度不同,乐声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对以前的他来说,控制音乐,就像控制呼吸一样容易。 那天晚上,却全部失控了。 无论是作曲,还是弹奏,他的脑中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想法。 ——让她看到他的脸,命令她吻上去。 薄莉见他许久不说话,正要加把火,就见他看着她,眼神危险,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具有攻击性。 “我看到了你写的那些东西。”他冷不丁开口。 薄莉早就忘了自己写过什么,愣住:“什么东西?” 埃里克淡淡一笑:“——如果他要杀你,化解危机的最好办法是,亲吻、拥抱,以及任何肢体接触。” 薄莉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来了。 可她是用简体字写的,他是怎么看懂的?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他平静地说:“新奥尔良有华人。” 薄莉有些懊恼,差点忘了,现在西进运动还未结束,正是“淘金热”的时候,不少华人也漂洋过海到美国淘金。 华人务农、采矿、修筑铁路……美国政府却从未承认过他们的贡献,直到一百多年后,白宫才正式谴责当年的《排华法案》。 她有些出神,现在鬼屋刚开业,人手严重不足,或许可以招聘一些华人妇女过来帮忙。 埃里克却误解了她的走神,冷冷地说:“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的危险性和警惕性不可估量,可能会做出非常极端的事情——你要如何吻我什么地方,才能化解危机?” 薄莉:“……” 虽然知道他很生气,但这句话听上去怪好笑的。 “这是我很久以前写的,”她耐心地说,“那时候我还不了解你……” “是么。”他问,“那这句话怎么解释——‘你要学会旁敲侧击,多同情跟他有类似遭遇的人’。” 薄莉:“……” 她都记不清自己写了什么,他居然全部背了下来。 她思索一秒,就坦然说道:“我承认,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那时的你,随时有可能杀了我,我必须想办法活下来。” 他没有说话,呼吸却有些不稳。 薄莉想了想,继续说道:“你不能责怪一个想活下来的人。但不管你信不信……自从你不想杀我以后,我每一次亲你,都是真心的。你给了我很多独特的体验,很多我渴望已久、但除了你没人能给的体验。” 她觉得,自己把话说到了这份上,他应该能懂了。 几秒钟后,埃里克一点一点松开了她。 薄莉以为,他终于要跟她好好说话了。 然而,他的口吻依旧冷漠:“真心的?” 薄莉点头:“真心的。” “即使我非常危险?” 薄莉觉得自己的语气真诚极了:“正因为你非常危险,才会想要亲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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