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他们知道福建路的真实情况,知道青田帮并不如名所称,只是以种地的农人为帮众的小帮派。 或许狄飞惊也很怀疑,那什么贝壳上道士显灵的破故事的真实性,进而怀疑他们进京的真实意图? 她细思着,注意狄飞惊谈话时的每一个细节。这时候她才深恨起狄飞惊那断了的颈骨,让她看不到他脸上任何表情。有些人总是很擅长把自身的劣势转化为可以利用的优势,这是否也是狄飞惊谈话时刻意利用的优势? 谈话告一段落了。季卷带的十斛珠全部送了出去,也不枉费她花了几年蹲在海边搞淡水养殖,绞尽脑汁把上辈子的经验本土化。至少在他们需要用钱打通路子的时候,金钱永远不会成为他们的困扰。 但是她想知道的事还是没有定论。狄飞惊为何要亲自接见他们? 于是在他们谈完话站起来时季卷做出了决定,从衣袖里捧出支楠木掐丝首饰盒,打开一看,竟是颗直径约有一指节长的巨型浑圆暖色珍珠,被工匠精细装饰过,在京城,这样一颗成色的宝珠,足以抵一座府苑。 她捧着首饰盒,甜美又娇憨地笑,像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递到狄飞惊面前。 “多谢狄大堂主赏面!有狄大堂主在中周旋,我就放心啦!这是我私人送狄大堂主的谢礼,请务必收下!” 狄飞惊轻轻晃了晃手,依然轻声细语:“季大小姐,不必了。狄某既受所托,定忠人之事,愧不受赠。” 季卷嘻嘻笑起来,踏前一步,似是仗着他不会武功,硬要往他手里塞: “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我想要送你礼物,也是我的事!这是爹爹特意留给我的,说是要给我做出阁的嫁礼,可是百分百的宝珠,你就收下吧!” 狄飞惊一愣,手上已被塞入一个微温的盒子,木头上一刻还贴在少女肌肤上,此时依旧残留少女体温。至于什么出阁、嫁礼,明知胡言乱语,仍不免怔愣一瞬,与她低下头,笑意盈盈望来的面庞对视一眼。 只有一眼,像是少女含羞,对心向往之的英雄投的好奇一眼,目光相触的瞬间就已羞怯地避开视线,不愿被意中人发现少女心事一样。季卷匆匆忙忙跟着父亲离开,临出门前又顿一顿,回首含笑望向始终低着头的狄飞惊,明知他不抬头,依然明媚地向他挥手: “狄大堂主,再见!” 在街上走出去许久,季冷冷不丁对她传音入密:“你试探太过了。” 季卷保持着对京城充满好奇的样子,左摸摸,右瞧瞧,同时叹息着传音:“我本就没打算骗过他。想在狄飞惊面前不暴露自己,是绝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不如主动掌握先机,试探他对我们究竟了解多少。” “试探结果呢?” 季卷回忆起“低首神龙”震惊的一瞬。人在震惊的时候,是很难控制住表情,也很难藏住心绪的。所以她反复回想狄飞惊那张非常好看的面庞,同时坚定地告诉自己父亲:“他看出了我们的武功高低,也看出了我的底细。但是我们最需要隐藏的,我们借着进献祥瑞入京的真实目的,他并不知情。”
第3章 交易 当他们在谈论狄飞惊的时候,狄飞惊也在谈论他们。 狄飞惊刚刚放下热毛巾。他习惯在全神贯注的观察之后洗脸,再洗手。因为他的眼睛和手一样珍贵,需要无时无刻认真保养。 而“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最在乎保养狄飞惊这双眼睛的人。 此刻,雷损耐心地等狄飞惊净完脸、擦完手,再轻轻地开口:“他们来京城,是为了谈一桩生意!” 只一盏茶的时间,几句流于表面的交谈,他就敢于对这一对浑身上下冒着土气的父女下出结论。 因为他是狄飞惊! 雷损毫不意外。他对狄飞惊的任何判断都不会意外。他只是淡淡地问:“什么生意?” 狄飞惊说:“不知道。” “不知道?” “他们俩暂时不想和‘六分半堂’谈这门生意。”狄飞惊说着,又笑笑,低垂的视线依然放在那枚首饰盒上,于是更改了自己的说辞:“应该说,是‘她’不想谈。” 雷损问:“他?” “季卷。季冷从头到尾的说辞,都在她操控之下。她还年轻,沉不住气,谈到最后,非要当面确认我的想法才敢放心。” 说到这里,狄飞惊不由微笑:“她自然沉不住气。因为她正面对的是‘六分半堂’。” 他并没有在这对父女倒错的关系上停留太久。毕竟他的人生中,同样也见识过比男人更聪慧、更成熟的女人。 两个女人。两个与雷损有关的女人。 想到那两个女人,他白皙的脸上也不禁闪过一丝柔情,但他依然全神贯注,在听雷损说话:“这两人携宝入京路上,多的是想抢占祥瑞献给官家的人,但他们一路走,一路大肆散布消息,坐实青田帮与祥瑞的关系,反倒让大多蟊贼不敢对他们生出主意。另一些艺高人胆大的劫匪,又被季冷随手打发。” 狄飞惊道:“季冷的武功,就算在‘六分半堂’内,也足以做一个堂主了。” 雷损目光一闪:“而你现在又说,他的女儿有过人的才智!” 狄飞惊笑了,他自然理解雷损心中所思:“这样一对惊才绝艳的父女,千方百计,要同京城内大小帮派见面,自然是有所求的。而且,不可能只求我们替他递话。” 雷损问:“你觉得他们不是为了谈入伙?” “福建路离京畿太远,”狄飞惊淡淡道,“如果他们有这样的两位当家,又离六分半堂这样远,不会没有做土大王的野心。” “所以你认为,他们假借进献祥瑞的名头进京,是为了和京城势力做交易,好继续回去做他的土大王?” “定然如此。” 雷损点点头。这个狡诈多疑的总堂主已经从狄飞惊的判断中得到了足够的信息:“看来他们还在犹豫,这笔生意要和谁谈。” “不止如此,”狄飞惊道:“他们还在等和官家的那次会面!” 江湖人并不喜欢朝廷。但是江湖人不能够忽视朝廷。有时候,天意的小小变动,就会让无数江湖人送命、又会让无数江湖人乘风而起。狄飞惊不得不佩服刚刚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女的心智,如果那个“蜃壳留影”与他猜想一致,完全出自人力伪造。 借献宝的名义入京,借官家怠慢与京城势力接触,再以仙人祥瑞借那位沉迷求仙问道的官家的势,攫取未来谈判的主动权。好清晰的布局,好大的胆识。 有这样胆识的人,自然也做得出对“六分半堂”大堂主说些出阁、嫁妆之类胡言乱语的事。 “所以说,要想知道他们到底想谈什么,必须得等到献完宝之后?” “自然。” 雷损叹息:“这么长的时间,恐生变数。” “不会有变数。”狄飞惊笑:“他不与‘六分半堂’谈,还能和谁谈?” 普天之下,京畿之间,六分半堂一家独大,他们不发话,哪个势力敢从虎口夺食? 狄飞惊又看了手头珍珠一眼。的确是圆润无瑕的重宝,要想采得这样一颗珍珠,不仅要费去大量胥民的性命,更要看机缘巧合才行。 这样一颗重宝,即使在京城,也不是什么人都配拥有的。 于是他低着头,笑着,把手上的首饰盒推向雷损。 “大小姐要置办头面,正缺这一颗珍珠。” 季卷正从另一边手袖里,掏出另一颗大小差不多的珍珠,摆到送给“迷天七圣”的礼物匣上。她不知道狄飞惊已经快把她的底牌掀了个底掉,此时心情还挺不错。聪明人总容易把别人都当成任她们玩弄的笨蛋,这或许是聪明人的共性。 据她所知,现代人工培育珍珠需要用微创手术植入珠核,古代肯定没这种条件,但是好在,她所在的古代,有名为“内功”的,练到细微处可以将小珠核精准弹入壳内的东西。既然有这门手法,那么控制珠核植入位置,人为制造什么“道士”珠也不算难事。要是当朝皇帝性好渔色,造个“美人面”珠也只是时间问题。 那种糊弄皇帝的东西造一个就够,但是真正能流通的普通珍珠,当然是多多益善。 “迷天七圣”大圣主颜鹤发收下了他们的礼物,却并未放他们进门。 “七圣主仍在养伤,”颜鹤发说。自从雷阵雨与关七那旷世一战后,京城皆知关七已走火入魔,迷天七圣也随之树倒猢狲散,这并不是秘密,故而他也未做掩饰,只是说:“连我也见不得七圣主当面。这些重礼……” 他自然看得出这样厚的一份礼,不是送给他,而是送给关七的。 季冷和气拱手:“我与小女久仰诸位大名,即使未蒙一面,这份礼还望收下。” 他们带着颜鹤发的动容回到别院。关七伤重,见不得客本就在他们意料之中,这趟拜访迷惑有心人的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因此季卷并未遗憾,连着几天,又依次将京中其余势力拜访了个遍。 “你观察出什么结果了?我们的生意,到底跟谁谈更合适?”夜间,季冷迫不及待地问。 季卷叹一口气,又冷笑一声:“有能耐的无大义,有气节的又没多少能耐,看来京城之内,风气如此,对刚正秉直者加以打压,对心术不正者倒是扶持。” 季冷闻言,惆怅地叹一口气:“难道真如你出发前所说,我们得从几个坏选项中挑出一个不那么坏的来合作?” 季卷这回反而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面上出现两个小小的酒窝,看着甜丝丝的,倒像个才十七岁的小孩。她笑着说:“我们不是还剩了一家没有去?” “金风细雨楼!”
第4章 咳嗽的人 “金风细雨楼原本只是‘六分半堂’下属的一个小帮派。在苏遮幕的掌管下,前两年逐渐脱离了六分半堂的管辖。不过金风细雨楼真正发展的时机,还要数苏遮幕抱病,他们少楼主上京接管理事之后。 “苏梦枕趁六分半堂忙着吞噬迷天七圣的势力之际,一方面选拔人才,招揽高手,另一方面不惜不择手段,与朝官挂钩,务使金风细雨楼不管在明在暗,均得认可。这一来,他做了不少大事,也同时做了不少毁誉参半的事。”* 季卷正在向自己父亲讲解她从京城中打探到的,关于金风细雨楼的消息。 他们正在往京西天泉山走。这一带土力肥沃,遍地农田,却有不少身着江湖短打的壮年伏在田中劳作,此景十分眼熟,颇像他们青田帮在福建一带沿山开田的模样,令季冷在听女儿讲述时,也不期然噙出一抹微笑。 见到他这副模样,季卷就知道自己接下来无论说什么,他都再听不进去了。 和这田亩纵横的景象类似的,抵达天泉山时,金风细雨楼的驻点也是一副大兴土木的样子,只一些两三层高的阁楼错落,大概是目前临时的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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