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了剑,立即咳嗽起来,边咳嗽边抬眼看季卷,示意她解释递来这柄剑的意义。 要谈生意的时候,季卷的态度总是很好的。她先是夸了苏梦枕的剑法,接着话头一转,笑吟吟道:“这柄剑对于高手来说,或许看不上眼,但要是放到江湖中、放进黑市里,已经是一等一的好货色,是不是?” “你要卖剑?” “自然。” 苏梦枕的眼睛已经亮了。他自然清楚一柄好剑对于武林人的作用,因为他正拥有了武林中最好的武器。对于金风细雨楼的普通帮众而言,季卷带来的剑已经可以称之为神兵! “只这一把,不值得你千里迢迢进京。有多少?上万?价格几何,金风细雨楼可以照单全收。” 季卷脸上笑意更浓。她摇摇手,说:“上万?那只是我们半年的产量而已!”
第6章 苏公子的三个笑 此言一出,就连苏梦枕也震惊到失去了言语。他枯瘦的手指抓紧了剑鞘,质问:“半年能产出一万把?质量不变?” “自然,我们可不搞什么小罐茶,大师造。”季卷笑着说。这个梗掉在地上,根本没人接话,她倍感可惜,只好自己又接茬:“我们的武器都是统一标准作业程序,精准到原料批次,有出具的检验报告,自然也有售后。两浙路一带已有少量我们的武器流入,你们自可以去打听。” 她说起这套话来滔滔不绝,像是总算在这反常识的世界里找到点她熟悉的事情,但从反响来说,在场三人显然听得不算太懂。 苏梦枕果决地屏蔽掉他没听明白的部分,双眼锐利,说:“金风细雨楼吃不下这么大的数目!” “我知道,”季卷笑:“即使是背靠江南霹雳堂的‘六分半堂’,恐怕也没办法源源不绝地吃下我们的产出。如果我只为卖钱,大可以把帮派改名‘铸剑帮’,把我们的武器行销到每一个江湖人手上。所以我的买卖,并不只为了挣钱。” 苏梦枕凝住眉毛,仔细打量起自己这位旧识。这世上不会有人不需要钱。钱是开山斧,是蚀骨毒,任何人活在世上,想做一番大事,都必须想尽办法地敛财。因此他隐隐猜到了些什么:一个帮派的首脑如果已经把挣钱放在次要位置,那么一定有一个更崇高的目标促使她这样做。 苏梦枕是个一旦有想法便会立即行动的人。所以他不客气地发问:“你打造武器,不是为了江湖人,是为了另一个群体,一个人数更多,更需要精良武器的群体—— “你想染指的是军队!” 季卷笑了。她发现自己自从踏入这间屋子以来就一直在笑。她在想,和一个聪明人交谈实在是非常愉悦的事。如果这个聪明人又是自己的同道人的话,那更是喜上加喜的事。 所以她点点头,同样直白地说:“三年内,我可以只按成本价提供给金风细雨楼全部的兵器产额,这批兵器,无论是留待自用,或是走你们的路子远销出去,都可以。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杀机与野心:“掌握一支属于你们的京城内军队,要装配最好的武器护甲,训练成随时可出战的阵列!” 苏梦枕也笑了。与从始至终都在微笑的季卷不同,从她踏入房间至今,他总共只露出了三个笑。 第一个笑,笑容可掬,却浮在表面,未达眼底,是对陌生人的假笑; 第二个笑,寒傲全无,似春归大地,冰晶化水,是对朋友的笑; 第三个笑容最浅,像在冰上点起一簇篝火,冰不尽,火也不灭,是充满野心的,对盟友的笑。 “要在京城军队中安插力量,非常艰难,”他笑着说,“所以你选了个好的合作对象。这个要求,只有金风细雨楼能做到。” 季卷点一点头,看一眼屋外天色,果断说:“那便谈到这里。等我们见过当今官家,还会再以送谢礼的名义拜访,到那时再谈具体细节。” 她又想起一件事,抬手:“还有,你得把剑还我。否则我一出门,全京城都会知道我和你已暗通款曲了。” 苏梦枕点一点头,把剑递回到季卷手上。接剑时,他的手指不经意拂过她掌心,季卷心中一动,只觉得这只手比起上次见面更加冰凉,简直不像位活人的手。再看向他比之前更重的病容,忧思翻涌,不由道:“你保重身体。” 苏梦枕没有答话。从他还在襁褓中时,耳朵就已听腻了这句话,甚至因此产生了逆反,常常在人关心他的身体时毫不客气地打断,说“对付病症的最好办法就是当做自己没有病”,但如今说这句话的毕竟是一位平等的盟友。他用了些力气忍住反驳她的语言,只是一摊手,示意送客。 这人不留情面起来也这么有意思。季卷笑着扯了季冷出门,离开天泉山许远,听到身边自她发话开始就陷入异常沉默的爹气息古怪地对她传音:“卷儿啊,你对苏少楼主很满意?” 季卷立即就明白了自家护短的爹在想什么,无奈回:“像苏梦枕这么直率,不起疑,野心相近的掌舵人,简直是天下难寻的好盟友,我自然对他满意。但也只是做合作伙伴的满意,爹,你别瞎想了。你一瞎想,我娘就会发笑。” 季冷老老实实地“哦”了一声,静了片刻,又突兀嘀咕:“我早就知道你最抱希望的是他。你向来喜欢把最重视的东西留到最后再动。不过他也未必像你说的那样十全十美。” 季卷叹了声气:“我哪有觉得他十全十美?只这一面,我就觉得他身上有两件可能影响我们未来合作的隐忧。一是他太强硬,只习惯做一把手,但我也只能接受做一把手,现在我们天南地北,还没有冲突,等我们的势力范围产生交集,未必不会因此关系破裂;二是他的病实在太重,我看他比上回见面时又多了几种内伤,照这样下去,我们还没举起反旗,他大概就要死在什么地方了。” 季冷闻言,居然松了一口气:“原来你让他保重是这个意思。” “不然还能是什么?”季卷好笑道:“爹,比起担心你女儿拎不清事,不如回去再温习几遍排演的见到官家后的说辞。我们这轮拜访下来,江湖势力发动,不出几日,那个善忘事的官家就要想起我们来,传你见面了。” 她说的自然是确凿的事情。自与苏梦枕见面后不几日,她又惯常性地去些消息流传快的地方散布蜃壳留影的传说故事回来,远远便见季冷跟在位便装公公身后,跨上暗金绣纹帘的轿子,于是心下了然: 这位以瘦金体和靖康之耻在后世“万古流芳”的皇帝显然还没昏聩到极点,在朝堂上公然召见献道家祥瑞的民间人士,而是挑了私下时间,接季冷入宫觐见,这样,也不至于被文官们参上一本,被史官记下一笔。 临上车前,季冷向她的位置投来一眼,示意她放心。候在他旁边的公公似有所觉,同步投来视线,见到眼神尽头是消息中提到的季冷独女,这才和善地对她笑笑。 季卷佯装懵懂无知,笑逐颜开,垫脚使劲向他们挥手,心下却悚然一惊:她爹的武功已是她见识中最好的那一类,而宋徽宗身边一个随随便便的办事太监,居然也有与季冷相差无几的武功修为! 这一刻她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在的已不是她所熟悉的那段历史,而是另一段奇人异士满地跑,武林高人多如狗的平行历史。 “幸亏我在三岁的时候就打消了直接派老爹去刺杀皇帝的想法了。”她在心底默默地说,长出一口气,回到内院。 现在只要等季冷与皇帝这场见面的结果了。
第7章 季冷 在等待中,季卷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紧张。这种紧张并非因为对自己或是对季冷的不自信,而是源于谈话对象的身份——对于当今皇帝来说,一个小小福建地方帮派首脑的生死,只在他好恶一念之间。 这和季卷过去所熟悉的谈判不一样,就算商谈彻底破裂,落到场下,顶多就是被指着鼻子骂几句,但是在这里,失败的代价是季卷无法接受的。这让等待变得极其难熬,但她又不得不等!因为宋徽宗的好色与他的软骨头一样出名,而季冷绝不愿让她暴露在官家眼前。 好在这样的等待并没有太久。接近黄昏,门外喧哗,季卷立即走到院子里,看到季冷又从那顶软轿下来,陪同的还是白天那个公公,对季冷说话时的笑容却多了一些。季卷远远见此,忐忑的内心霎时安定,知道他们这次投其所好的大型欺诈行为已得到足够令人满意的结果。 “多谢米公公相送。”季冷走下轿后谦和拱手。 米公公眯着眼笑:“哪里,以后季帮主的帮派往江南一带发展,说不得还有需要你照应的地方。” 季冷面容一肃:“自为公公效犬马之劳!” 米公公动作优柔地对他一点头,指挥身后车队回宫。季卷在旁始终维持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直到肉眼已看不见米公公的身形,才问:“结果如何?” 季冷看着她,缓缓叹一口气道:“官家见蜃壁上的高人留影,大悦,同意了青田帮沿海往两浙、江南路扩张的请求。” 他从袖中拿出一卷敕封手诏,拖在手上,怔怔出神。季卷伸手拿过来,颠来倒去地打量,神色间难得有了几分兴味,兴致勃勃地对他说:“别说能拿它当虎皮扯大旗了,要是能好好保存个八九百年再捐出去,就凭这笔字,我能连上一周的头版头条。这可得好好保存!” 季冷对她常有的胡言乱语已经免疫,望着被她当彩球似地上下抛着玩的手诏,忽而重重叹一口气,像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跺脚,毅然道:“‘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耳’!今日见过,方信你所说,如此轻佻之人持国,是黎民之不幸!季卷,往后你要做什么,我一应支持就是!” 季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似笑非笑:“见过真人,才终于死心了?” 季冷只得苦笑。 季冷与自己女儿并不相同。他只是大宋治下普通一民,虽生活流离,早早被卖进青帮做打手,也只觉天下苍生都这般活法,不是谁的过错。他本性忠厚,讲求义气,但仅仅如此也不足以在武林好手云集的青田帮中出头,令他改变命运的,是一项连他自己也讲不明白的,“捡人”的本事。 他似乎天生就具有一项能力,可以在路上偶然见到些濒死的人。大部分都浑身血洞,一看便是遭受过江湖仇杀,浑身充满危险气息,普通人遇到只会远远地躲开,但季冷却总是发善心,把这些人捡回家好生照顾。这些人里有不少一旦恢复就跳起来想要杀人灭口,但也有另一些人被这土气小子打动,留给他些馈赠。 因此,季冷“捡”来了师父,“捡”来了结义大哥,“捡”来了报恩的下属,也“捡”来了知心爱人——这是他这天赋最后一次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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