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卷出生后,季冷发现自己的这份天赋转移到了自己女儿身上,与此同时,他也发现了另一件事:他的女儿,与他捡到的那些濒死的江湖客一般,拥有着前一段并不在此地的人生,以及由此而生发的另一套处事风格。 幸好他依然是忠厚且包容的,即使这些年里他已借奇遇习得一身惊世武艺,坐上了青田帮帮主的位置,依然与当初的青头小子没什么大差。因此他迅速地接受了自己女儿的与众不同,并且,带着宠溺地放任了自己夫人与独女联合架空了他的权利,风风火火,在青田帮内搞起了什么“试点”。 最初,他是绝无怨言的。虽然她的举动和深意时常不能为他理解,但她做的另一些事:改良农耕方式,推广养殖概念,更进冶铁技术,凡此种种,总归是令青田帮治下平民活得更好。至于另一些对内整饬纪律,对外砸钱拉动官员下水,他相信统领过回部的夫人和好像什么都懂一点的女儿做事一定有其道理。 直到他恍然发现青田帮的控制范围已扩张到整个福建路,上有被他们养得已不得不同上一条船的地方官吏,下有前仆后继愿意为青田帮赴死的帮中精锐,以及无数分布在万千大山之中,暗地已供起他们淫祠的元元之民,而后他的女儿理直气壮地跟他说:“我觉得赵佶干得还没我好,为什么我不能上?” 土生土长的、觉得赵家天下已是天经地义的公理的季冷失手打碎了一个碗。 因此,当季卷提出要借那个养了五年多的人造祥瑞——大贝壳的名头,进京给青田帮扩张势力要一个程序正义,并且借机寻找一个可以从京畿要地辐射全国各地的帮派做扩张帮手时,他忙不迭地提出随行,一来保护女儿不被官家看上,二来,他也想亲眼见一见被女儿成日诋毁的赵佶究竟是不是那么不堪。 或许在长期耳濡目染之下,他早已没有他以为的那般敬畏皇权。 季冷叹一口气,对似笑非笑的季卷沉重点头:“倘若如你所说,不过十年之内,金兵便要南下破城,反与不反,已非忠义问题,而是家国在先,必得事急从权。” 他这番话,已有完全认可季卷的理念,彻底移交青田帮内话语权的意思在,季卷自然听得明白,脸上笑意加深,正想要再说什么,忽而耳尖微动,聊起了些不相干的京城风土人情。 须臾之后,一声扣门响起,来人立在门外,恭恭敬敬道:“‘六分半堂’总堂主请二位赴宴!” 季卷给季冷递了个眼神。后者一跃而起,八尺大汉轻盈落在门外来人眼前,客气拱手:“紧急相邀,莫非‘六分半堂’有什么要紧事嘱咐季某?” 来人眼神一动不动,似乎全不在意季冷这一跃之间所展露的高深内力,淡淡道:“没有要紧事,总堂主与大堂主只是想设宴恭喜二位!”
第8章 强势的雷总堂 “恭喜什么?” 来人的眼神越过季冷,盯在季卷身上。他是如此的枯干、瘦小,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起,说话时又像是胜券在握的猎手,对猎物流露出一丝假惺惺的仁慈。他说:“自然是恭喜青田帮得入青眼,来日势力,又将再上一层楼!” 季卷心中一冷。她认出来人正是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动天。季冷这才刚刚返回,六分半堂就已前来相邀,说明他们在朝中,一定有足够亲近赵佶,能够随时掌握他动向的关系。而故意选择此时,更完全是向他们炫耀能力。这一次赴宴,是凶是吉,完全在六分半堂掌握之中。 她的心冷下去,语气也跟着冷,脸上笑容消失,镇静问:“看来这趟鸿门宴我们是必得去不可了?” 不等雷动天开口,她已率先走了出去,行过半街,又回身冷冷道:“还在等什么?拳要少壮,席也要趁热赴才好!” 夜里风紧。灯笼轻摇。夜间京城自是有宵禁,因而能趁夜色在京城中走动的只有两种人,捕快,以及贵人。这两种人合起来又是同一种人:与皇权有关的人。 季卷和季冷今日才将将和皇宫搭上关系,算不上贵人,所以能在宵禁时出行,仰仗的完全是雷动天手中那面腰牌。又是一次实力展示。 他们暴露的越多,季卷的心越沉,但沉到最底下后,反倒洒脱起来。 这是她的人生哲学。既然情形已不受控制,那就不必为此担心! 因此当她踏入六分半堂的宴席间时,她甚至是笑的。笑得坦然,笑得无所忧,笑得就连低首神龙都忍不住抬头,瞧她一眼。 就连坐在雷损下峰的一个年轻女郎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那女郎含着笑唤她,神色妩媚,人如牡丹,人比花娇:“季卷姑娘,你心情很好?” 季卷道:“能有什么不好?朋友来了有好酒——” ——敌人来了有猎枪。她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完,与坐在主位上的雷损对视。 雷损不过四十多的年纪,面目却已过早地老去了,似乎半生竭尽心力的攀登已耗去了他大半的生命。他的两只手都按在桌前刀鞘上,季卷听说过关于雷损的两只手的小道消息:雷损那只完好的右手伸出来的时候,就表示要交这个朋友;但一旦伸出被利器齐根削去食指、无名指及尾指的左手,就是准备要消灭敌人。 此时他两手齐出,似乎在暗示季卷:是做朋友还是做敌人,全看她接下来的表现。 明目张胆的威胁,出自于统领天下帮派的六分半堂,季卷看到时却更加想笑。一个野心家,已经攀到了他能攀到的最高,接下来的每一步,就只能是退步了。 因此她在雷损的脸上也看到一丝强撑的强大。 一丝守江山的支拙感! 季卷把自己的话说完:“不如我们赶在醉酒之前,谈一谈雷总堂主的正事。” 雷损没有笑。一个已经见过无数风浪的人是不会轻易露出笑容的。他面无表情地睨她和季冷,点头:“我只谈两件事。其后两位自便。” “第一件事:季帮主今后对外生意,必须与六分半堂来做。” 这是狄飞惊提出来的底线。福建路远在天边,六分半堂的探子尚未渗透进去,探听到青田帮内部消息,但对于六分半堂来说,知与不知,其实并不重要。 季卷悚然变色。她面色变了几变,问:“全部?” “自然是全部。”雷损反问:“不与六分半堂做,你还能与谁做?” “青田帮此次上京,的确有些生意想与诸位做,”季卷迅速冷静下来,道:“只是雷总堂主一张口,就要承办我们所有生意,是否有些太不讲道理?” “六分半堂如今位列天下帮派之首,这就是道理。” 季卷气笑:“若雷总堂主如此蛮横,大不了青田帮自此故步自封,治内产出,不出福建路一步!” “你不会。”雷损两手交叉,施施然道:“你若满足于此,又何必上京献宝?” 他的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听闻今日季帮主向官家夸口,未来每年都要向京进贡千斛珠。老夫很是好奇,这千斛珠难道都是天地所馈,而非人力所为?” 在季卷身侧,季冷的脸色已经有些发白了。雷损这句话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海中蚌珠的产量自古都有定数,而其中残、缺、着色不均者为多,像季家父女这样,上京中随手一挥便是一箱绝品珍珠,除非真如他们所宣扬那样,是有高人显形,天地来贺,余赠众人,否则便只有可能是青田帮掌握了某种方法,来控制珍珠的品质。 再往下想一层,若已能控制珍珠品质,那么呈献给官家的那枚,在蜃壳上凝结成道人形状的珍珠,又是否全然是自然所为? 雷损这一言,已将“欺君之罪”,隐隐扣在了青田帮头上。 季卷微笑。心中越紧张,她反而越爱微笑。她笑着打岔:“雷总堂主说得有趣。要凑足这千斛珠,我们帮内弟兄,每年死于潜水者无数,才寻出一套最为高效的采珠之法,这正是人定胜天的道理。” “不过这采珠的活,青田帮擅长,卖珠的事,却还得托付六分半堂。以青田帮的产量,将来大江南北,轩裳华胄间佩饰的珠宝,九成出于此。雷总堂主的生意做遍天下,这一门大生意与六分半堂合作,青田帮绝不会亏损,是不?” 雷损依旧不笑。得到季卷的服软,对他来说只是理应的事情,而在他的地位,已不可能为一桩小小的生意高兴。所以他迅速地提出了下一个要求:“第二件事,青田帮何时并入我六分半堂!”
第9章 讲道理 今夜令人震惊的事实在太多,以至于听到这句话,季卷的表情都没有丝毫波动。她只是深深、深深地注视着雷损,须臾偏开目光,确认似地问:“什么?” 与她对上视线的雷媚掩唇娇笑:“妹妹,并入六分半堂有什么不好?只需将所得一切,分三分半给六分半堂,青田帮若遇上任何祸难,六分半堂必定付出六分半的力量支助。如此一来,你我将为一家,你也能卸下担子,与我一样,多花些心思在他处。”她说着,千娇百媚、含羞带怯地窥一眼雷损,神态竟完全是小女儿在看情郎。 季卷也笑道:“我对给四十岁的人做情妇没有兴趣。只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寄希望于爱情。” 雷媚的笑容里碎开一个口子。这位上一任“六分半堂”堂主的独生爱女,在雷损杀父篡位后不带犹豫地归顺做了雷损情妇的年轻女人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音变得越发甜腻:“那是妹妹过得太顺遂。若妹妹将来遇到什么波折,从少帮主变成一文不名的废物,才会知道,连乞求一个有情人的垂怜,对你而言,都会是高不可攀的奢望。” 席间立即传来一声应和的嗤笑。季卷闻声望去,与一道露有邪色的目光撞个正着。那目光全无遮掩,他打量她,就像在打量怡红院的头牌,只在考虑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得起钱、买得下她。 她脑中立即翻出此人的信息:六分半堂五堂主雷滚,擅使流星锤,好美色,好狎幼。 雷滚同样在看她。场中拢共只有两个女人,恰是芙蓉双姝,各有千秋,但一个已是雷损的女人,他能动心思的只有这个乡野村姑。他甚至在思索,相较于十三四岁的小孩,季卷已经有些“老”了,但是她的身量比起京畿一带的女人要短小些许,将她当做幼童,似乎勉强也行。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跟在雷媚的话后面接道:“季少帮主放心,我若能在烟柳地见你,定会好好怜惜。” 他们的话已说得出格,全因他们听出季卷无意答应雷损的第二个要求,也同时看见雷损缓缓地收回了自己完好的手,欣赏似地研究起自己只剩两根手指的左手。 所有人都知道,雷损只要说出下一句话,这红烛暖宴便立即要变作修罗杀场! 这个时候,季冷悠悠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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