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量颇高,容貌俊秀的青年立在据点外,似乎早在此相候。他迎上来时,季卷注意到他额头有一颗小痣,心中下意识想起这是典型的事业不顺的面相。 把这些封建迷信抛到脑后,她与季冷一道向笑容可掬的青年拱手问礼。 “季帮主、季少帮主,在下杨无邪,”青年笑呵呵地说,“少楼主早知二位要来,特意令我在此相候。” 季卷与季冷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又有些了然。 他们这几日已将京城势力拜访了个遍,这少楼主只要不是聋子、瞎子,自然知道他们下一个拜访的就是金风细雨楼。但名义上,他们打的是求人向上美言的旗号,分明是有求于人的一方,这少楼主居然主动遣人相迎,他是缺人缺得疯了,还是已经看穿他们的真实目的? 心里细思,不妨碍他们跟在杨无邪身后,往内走去。 “金风细雨楼今日才将天泉山这块地界盘下,会客之处尚未修缮完工,还望两位不要觉得怠慢。”杨无邪笑说,伸出手指向一座三层小楼:“少楼主在这,二位,请。” 踏上台阶的第一步,季卷的耳力已听见自楼上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呛咳。那咳嗽声简直断肠裂肺,听着像有人正承受古往今来第一等的酷刑折磨,这折磨的残酷之处在于只给予痛苦却不令他立即死去,因而每一秒活着都必须与这窒息的疼痛相依作伴。 那样的咳嗽令季卷想起了因寄生虫病在她面前翻滚蜷缩的农人,被病痛折磨得变了形的手指勾住她衣服下摆,求她: ——行行好,让他们去死吧!与疼痛相比,死亡也是极甜美的诱惑了! 季卷晃晃脑袋,争取把这些联想甩出去,但足下脚步下意识慢了,等那咳嗽声稍缓,才几步走入房间。 屋内连把椅子都无。一个皂衣黑氅的青年从弓身慢慢站直身体,胸口依然强烈起伏,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被病痛缠绕的瘦弱感,却站得比松柏还要笔直。他闻开门声抬头,颧骨凸出的一张病容上,却有两点寒星般的眼镶嵌,目光如冷焰,如闪电,直扑季卷而来! 只一道目光。却已有隐隐刀光剑影,容纳于其中。 季冷踏前一步,把季卷护在身后。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当他遇到强敌时,总下意识摆出这幅姿势,但眼下他面对的只是个刚加冠的青年,一个刚刚还咳得无法自已的病人。 这病人收回打量的目光,换上一副满是笑容的神情。他笑着向两人拱手,动作雍容,好像刚刚那个病人、那个凶人都不是他,而他只是文质彬彬的一个世家公子。 他说:“我是苏梦枕。你们要和我谈什么?” 他显然不爱繁文缛节。虽然脸上挂着亲善笑容,但一开口就打算把话题引到正题去。 季卷从季冷身后探出头来。她的神情远不如季冷严肃,目光中带着思索,仔细打量眼前的黑衣病公子,忽而双掌一拍,惊喜大叫:“原来是你!” “什么意思?你们认识?”最先震惊的是如临大敌的季冷。他依然试图把自家女儿扒拉到身后去,但季卷已绕过他的阻挡,欣喜地往前边走边说: “刚刚在外面听咳嗽声就觉得熟悉!我还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第二个人,像你这般咳,要把肺脏吐出来一样!” 黑衣病公子立在原地,脸上笑容收了,眼神变得冷寒。他打量她,像在思索她在说什么胡话。 季卷也看出来苏梦枕全然没想起她是谁,倒也不觉恼火,只是站定了,笑嘻嘻地道:“五年前,洛阳外,你记不得了?” 苏梦枕道:“我想起来了。” 寒冰在他的眼睛里化了。他短促一点头,示意自己已从记忆角落里回忆起那次追杀与反追杀,并把那个小不点与眼前少女对上号。 于是他微笑,笑起来时似春风融化冰山,两点跳跃着森寒火焰的瞳孔里逐渐染上暖意。他甚至难得愿意为此说一句废话:“别来无恙。” “哪是无恙?我可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了。倒是你,像一年比一年活得更糟。” 季卷笑着回答。屋内苏梦枕、杨无邪和她三个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只有季冷微微变色,怀疑要因为她这一句话而得罪了眼前的少楼主。 但苏梦枕并不感到冒犯。他自己是个极度追求直接的人,因此自然能接受别人直言对他。所以他只是笑,对朋友的笑,笑着又咳嗽起来,片刻后才一舒气:“活得再糟,也能和你们谈一谈生意。” 季冷大惊:“你知道我们想找人谈生意?” 苏梦枕又笑了。对于金风细雨楼不择手段的少楼主而言,他今日的笑已经太多。他笑着,示意杨无邪上前,给他递来薄薄一张纸,他摊开纸欲念,瞥见身前季卷蠢蠢欲动的神情,又直接将纸递给了她。 季卷接过,展开来随便挑一段念:“……三月八日,乔装潜在‘名利圈’,借酒令打探当代诸葛神相旧事。午间前往苦水铺,分别向乞儿、戏人、食客打探京中各势力分布,遇‘六分半堂’收息,欺压商户,暗以石子惩戒。晚间……” 她住了嘴,惊疑不定地看向杨无邪。纸上事无巨细,写的是她入京后辗转各处收集情报的消息!
第5章 生意 杨无邪只是微笑。这个额头带痣的青年显得不卑不亢,不为自己的情报而自豪,也不为季卷的视线而不安。 他当然不用不安,因为苏梦枕已经替他接过了话:“无邪的情报整合能力,在京城无人出其右。”他一顿,又继续说:“有这么清晰的情报,我怎会猜不出你们的行事目的?” 他的视线停在季冷脸上,在等一个回复。季冷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有预料到金风细雨楼能调查到这么详尽的情报,简直就像是自入京开始,就始终有人跟在他们身后,记录下他们的一举一动一样。 季冷“呃”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急智谈判的天分,大部分话术都由自己生而知之的小女提前演练过。他的女儿很聪明,绝大多数需要谈判的情况,她都能提前预演好对话的走向,但是此时,金风细雨楼的情报,以及由这份情报所能推出的信息,已经超出了他们来之前对今日谈话所做的预计。 于是他在“呃”了一声后,只是说:“你们这么小一个帮派,却把情报做得这么详尽,究竟有什么图谋?” 季卷戳了一下他。她戳了一下,正想替他补救这番听起来火药味有些足的质问,却见苏梦枕毫不迟疑、毫不遮掩地答: “自然是为了做京城第一大帮派!” 季卷愣了愣,把嘴里虚情假意的补救咽了回去。她当然知道一个帮派极力收集情报的野心,只有安于现状的团体才不会去搜集对手的信息。在福建路内,青田帮辖下,她极力避免帮内信息的泄露,同样是因为知道情报的重要性,被了解得越多,破绽就会越多。 金风细雨楼连他们这两个初入京城的人的信息都收集得这么细致,那么可以想见,对于京城内直接的竞争对手,苏梦枕必然已掌握了足够多信息,了解了足够多的弱点。多掌握一个弱点,就是多一分胜算! 季卷笑:“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公然就说出来了。要知道在京城,休说近乎一手遮天的‘六分半堂’,即使是死而不僵的‘迷天七圣’的势力,也比你们金风细雨楼要大得多。你的野心要是经由我们之口传出去,京城之下,你们恐怕几无立足之地。” 苏梦枕淡淡道:“我的寿命不多,只想尽快做完要做的事,没时间留给虚伪试探。”他瞧一眼季卷,神色并不严肃,显出对旧朋友的包容,但依然催促道:“所以我们最好现在就来谈你的交易。” 季卷又笑。她这会儿已经完全代替了自己爹的谈判任务,在屋子里找了一圈,没有椅子,就找了张桌子坐下,晃悠着说:“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们做交易?” “你不和我们做,又能和谁做成?”苏梦枕傲然道:“难道‘六分半堂’会与你谈合作,而不是吞并?难道‘迷天七圣’尚有余力去管福建路的生意?难道龙八太爷会容忍你们去分他盛宠?难道发、梦二党有胆量谈你的生意?” “论公平,论能力,论发展,你的选择都该是我!” 季卷悄悄吸了一口气。几年前那次见面萍水相逢,各自不带身份,苏梦枕在她眼中始终像个病人,却没见过他这么锋芒毕露的一面。这般言语试探之下,她们已不期然落入劣势,似乎唯有听从他的指点,忙不迭与他做同盟才行—— “你这样雄心壮志,想抓住一切机会,坐上京城黑白两道龙头,莫非只是为了权力欲?”虽然情势稍劣,她却并不急,笑嘻嘻问:“还是为了更深一层的野心?” “天泉山是个好地方,有盛景良田,不竭玉泉,还有镇海宝塔。只是我还听说过一个极少有人知道的辛秘,说的是这镇海石塔之上,刻了两行诗。” “天泉山下一泉眼,塔露原身天下反。” 苏梦枕脸上没有表情。 季卷也收了表情。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向前一步,双目中射出精光,一字一顿地问:“少楼主选择天泉山做驻地,是为了玉泉,还是石塔,亦或是这两行诗?” 杨无邪在离门最近的位置,闻言已将手搭上了腰间。季冷抱着臂,脚步微移,将金风细雨楼二人拢在一击之内。房内气氛紧张如此,相对而立的二人之间尤甚,苏梦枕与季卷脸上失去了表情,但对撞的眼神,一者冰寒,一者坚硬,几乎随时要打起来一样。 但他们终究没有打起来。因为苏梦枕在凝滞的气氛中开了口:“我把你当做朋友。” “我们以前也只见过一面,只够建立个好的第一印象。” “一面就足以判断她值不值得做朋友。”苏梦枕说,冰冷的目色柔和下来,斩钉截铁地说:“所以我会回答你:为了那两行诗!” 季卷大讶:“你不怕我前脚走出这道门,后脚就立即去雷损那里揭发?” 苏梦枕说:“我从不提防朋友。” 季卷这下说不出话了。她稀奇地盯着稍过双十年纪的青年,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同时她开始思考,这样盲目托付信任的人,是怎么在处处人精的京城里活下去、而且活得越来越好的? “好吧,”她思索了一会,退让说,“你给了我一个意外,我也还了你一个惊吓。这下扯平了。” 扯平了,也就意味着可以谈一谈生意了。这是季卷的理念。 于是她从腰间解下那把比普通武人的武器要锋利、比一流高手的武器要平庸的剑,递到苏梦枕手里,说:“这就是我要谈的第一门生意!” 苏梦枕接过精铁剑,抽出一挥。他实在太瘦弱,病容满面,这样一个人拿着剑时几乎要让人怀疑会不会下一刻就把剑跌到地上去。但他挥出的剑光却雪亮,虽然一闪而逝,其中蕴含的冷冽死寂之意足以使这柄二流的剑跻身兵器谱之列。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7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