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踱步思索不过多久,城外又开始吵吵嚷嚷,叫他在城中报时以前就知道已至卯时。这几日已受足了这动静的搅扰,他不胜其烦,匆匆回了营房,正打算取两截布头把耳朵堵上,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自有被燕人称为“喇叭”的物件响起,旋即是几个字正腔圆、底力浑厚的江湖人扬声开嗓,又开始他们新一轮的攻心之计:“喂,喂。今日是宣和五年,六月己丑,早间新闻的主要内容有:分析诸葛神侯谏蔡眥、蔡京书,窃弄威柄是蔡氏一族之过,或朝堂同恶共济?起底蔡京兴建‘天成、圣功二桥’始末——京中贵胄攀比功绩如何导致真定府广收十万徭役?武清抗洪与颍川涝灾,燕宋不同救灾流程如何导致不同后果?与下面请听详细资讯。” 种师道攒布头的动作停住。虽已受这喇叭磋磨四五天,听到今日播报之时,仍旧内心震怵,甚至下意识在军营中扫视一遍,见大多军官,对晨间新闻这些动辄扯上局势分析的难懂言语并不感兴趣,仍忙碌于他吩咐的差事,老迈的一颗心脏方才稍安。 但也安定不到多少。 晨间正是城中百姓忙于生计之时,大多人为一日餐饭,都沉浸于劳碌奔波,那城外喇叭的动静,在他们耳中,最多只是新奇。他们口中虽也会念念“蔡京大贼”、“诸葛神侯”,眼界却无法想象这些个大官是如何高坐明堂,因几眼几语的争斗而影响他们的生活,早间这些说是“新闻”,在他看来,更像策论的话题,只能做他们奔波中的声音点缀。 这些策论究竟说给谁听? 说给晨间亦有闲暇,衣食无虑,可以坐而论道的书生们听。而对于听得懂策论文法的文士而言,这些言语,几乎等同于诛心之论。 种师道年逾七十,论养气功夫已是上等,听到其中大不敬之语,诸如蔡京消耗民力,收于底层之民的百万缗用于腐化官家,成为其中饱私囊的保护伞,依旧恨不得一棍子打晕自己,假装自己从未听过。 要反驳。凭什么就让季卷公然宣称燕地制度优于大宋?她毕竟只是偏安一隅的小势力,与大宋统领偌大领土所费怎么能等同?她们能救灾,难道大宋就不行?无非有大贪从中作梗罢了! 种师道不敢再想下去,他怕自己也跟城中一些热血文人一样,写了政论连夜出城理论——据他所知,目前尚无一人回来。他实在忍受不住,唤来副将道:“在城中制造些动静,盖过这违逆之音,不可再令城中人听见!” 副将面色颇有些为难,差点要把“可接下来的内容……”说出口,但仍是领命出去,过不多时,便安排城中七千余守将列在墙下,等外面“喇叭”播放一句,就立即狂吼起来,企图盖过那响彻整座城池的声音。 那喇叭又响了几句,像是听到城中反抗,便留下句告别,忽然消失匿迹,令嗓子喊得有些哑的营卫欣喜道:“是不是没声音了?” 副将脸色一黑,猛拍他后脑一下道:“人家是播完了!” 只是晨间新闻播完了。等日过晌午,城中居民各燃炊烟,正半日忙碌后的闲暇间,城外那阴魂不散的大喇叭又响起来,这回也不知做了什么改造,声量比之前更大,换了几个一听就嘴皮利索的江湖客叽叽喳喳道:“哺时到了,咱们今日继续播报全城物价。城西李家米铺一斛米价上浮三成,其中碎石率超过两成,咱们宋人不骗宋人,家里要还缺米的,可千万别去他们家。至于莴苣生菜,价格与昨日持平。想吃野味、买棉布、买铁具的注意了,比起城内价格,西门界旗外,我们燕军互市也摆着摊呢,半斛米价够买半尺布,我们季大王说了,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数量有限,咱们还是先到先得。另还有一条招工消息,涿州一带招力夫修官道,一日百五十文,包两餐,有意者自然也是来界旗外详谈……” 守城将士仍锲而不舍地制造噪音,一边忙活,一边心思也飞到播报里去。比起晨间那些听不懂的玄乎东西,这一米一面却是他们每日要思量,回去要听婆娘抱怨的事,竖着耳朵听完,心中计算一番季卷那边军队的报价,又想想家中所缺,忍不住就畅想起来:回去就和家里商量,若是能混在出入城队伍里,去燕军那边买些东西…… 至于那征力夫的消息,价格开得太高,反令他们不敢想,焉知这些燕人不是付个买命钱?虽然每天听招工的地方都在变,叫他们想不通那燕境内当真有这么缺人,又有这么多高薪的工作? 种师道没有考虑去采买什么东西,更不可能考虑应征力夫。他按住额角,对赧颜回报没法阻挡声音的副将痛苦道:“这是燕军细作向我们示威。城中民生,他们能摸查得比我们更细,说明城内防守,对他们根本没有阻碍。现在他们是只调查了物价。若他们要对瓮城箭楼出手,又如何防?” 副将问:“那末将去城中再推一遍奸细筛查?” “难,难。都是宋人面孔,又擅飞檐走壁,轻易就能避开搜查。出入城时既没查出,待入了城再查,就是难上加难。” 他语气中已有惘然,知道季卷若真想攻城,从调兵到他挂首墙头,至多不过两日。真定府中有他带了几十年的秦凤军,对守城难度尚且如此悲观,若她当真突破了真定,与太原方向合军南下,京畿一带,又有什么精兵可守? 种氏是山西大族,他自幼跟随家中从军旅事,与西夏奋战不休,却无一刻如此时般对大宋前景深感渺茫,正茫然无措,便听城外喇叭停了一停,又开始聒噪道:“下面播报一条战讯。昨日子夜,有五百秦凤军自东方侧门出,欲断我方粮道,被我方尽数俘虏。被俘后,我方秉持优待俘虏策略,未做苛责。为定民心,接下来便派代表向城中报平安。” 等了一会,再从喇叭里响起的果真不再是字正腔圆的官话,而是种师道熟悉的,带了些山西方言腔调的声音:“种大人,我……我们营队都活着呢!他们说昨天的突袭,咱们刚布置完战术他们就知道了,叫咱们别浪费时间,万一真打死了人,冲突就要加重了。我我,哦!我们吃得好,睡得好,吃了两顿白肉夹面子,季大王还给我们发了新刀剑,让我们放心,过几日就放我们回去。嘿,一想到要吃不到那白肉,我还真舍不得回去了,那肉汁真……说词,说词?说什么词?” “哦!季大王要我带话,想靠坚守拖赢是没用的,燕地到此补给线短,而朝廷可曾表态要给种老丁点补给?” 这话术中一半情真意切一半轻佻,听得种师道青筋暴突,站起坐下数次,几乎要咬牙令七千余军出城决战,又硬生生压下冲动,手按剑上,忽问:“我欲效仿张文远出城突围,你道胜算几何?” 副将大惊道:“这——我军士气,虽不至涣散,也绝没到背水一击时刻,此时突围,恐怕——” 种师道杀气腾腾道:“她也会怕。她不是不愿有士兵折损?拼上性命不要,我秦凤军以十换一,总能咬下她几个营!” 副将沉默不语。 种师道观他面色,忽摇头叹道:“你在迟疑。秦凤军中大多人,恐也如你一般迟疑。若金人在此,此情此景,我必出城血战。可她毕竟也是宋人。” 季卷毕竟也是宋人。她带往南下的大军中,也大多是宋人面孔。 还是舍生忘死,以复百年之地的宋人。 宋人之间,何必至此? 这简直是季卷刻意递到他眼前的借口。他敢保证这是她刻意为之的借口。 “开城门吧。”种师道叹道:“季卷不知兵,却知攻心。已留情至此,我若欺她妇人之仁,继续控守要地,坐以持久,便难立节义。”他沉默不语,又道:“她起势轨迹,我也观察多年,知其并非首鼠两端之人。你待会持我手书、虎符出城,见到季卷,将两物奉上,她看过书信,必不会为难于你们。来日她若携你们一道南下,便听她差遣,不必惦念故主之情。” 他说到此处,托付后事的意味已十分明显,令副将无法视而不见,箭步冲上来,攥紧他握住剑鞘的手,担心他随时冲动拔剑,恳切道:“您都愿意开城献降,何必还要殉节?这几日播报听下来,那京中权贵,狗咬狗成一团,还不如……还不如……同燕军一道,把那蔡京干掉,才是真正报国!” 种师道叹息道:“她若只为诛蔡氏一党,老夫哪有不欣喜的道理?你天天听城外播报,他们却没公开告知皇太子即皇帝位,发出的头一条手旨就是叱燕军退兵吧!老夫身在围城,都得到这条消息,你见城外可有丝毫退兵迹象?此不臣之心,简直人尽皆知!” 副将见他一提到季卷,气得直拍大腿,马上忘了要死节殉国,不由笑了一下,道:“定是那新皇帝只斥责他们,却不见惩罚蔡氏一族。” “朝堂之事,哪有昨日初现端倪,今日即刻满门抄斩的?蔡京两代扎根京中,新帝初临朝,唯有诸葛神侯一位可信老臣,若此时褫夺蔡京权柄,京中动荡,不免天下大乱。” “种老也觉得皇帝这是与蔡京沆瀣一气,互相担保了?” 种师道一滞,忽按剑眯眼问:“你不是慎之。” 副将笑。她笑着揭下人皮面具,道:“慎之此时也在燕军中做客,能吃能喝,身体康健,也相当赞同我的观点,要救国,非得先除尽奸佞宦官不可。就是担忧种老非要殉国,成日忧虑得很,您要是早日叫他安心就好了。” 种师道猛然站起,死死盯着气色红润,看不出丁点病意的季卷,喉中嗬嗬有声,半晌颓唐道:“你……我……我只是一介老叟,何必为我上心至此?” 季卷笑道:“种老于家国有功,这是其一。我更是看重您名望。若连您都愿投效,这一路南下,有你做榜样,能够少死多少人?”她微顿,引诱般缓声道:“但凡能消弭刀兵,皆种老之功。” 种师道冷冷道:“你即刻收兵,天下便会一人不失。” 季卷笑:“哪有这么算账的?我现在回去,等蔡京使手段从刺杀先皇中洗清罪名,掉转枪头向我,我必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你说天下又得妄造多少杀戮?这才是真正的妇人之仁了。” 她也冷笑道:“蔡京之流手上军队,过境可会像我这般秋毫无犯?到时一夫有死,种老觉得是谁的过错?难道又是我?” 种师道默然无声,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抬一双浑浊却尖锐老眼,问:“好!我愿舍一生清名不要,替你做招降纳叛的事,只要你对我坦诚交一个底。” 季卷笑道:“我对种老字字坦诚,可从没说过谎话。” 种师道忽视她信口胡言,一字一顿问:“燕王入京,究竟欲立何人为帝?” 这很重要。一代新帝有一代治国策,眼下季卷喇叭里说得再好,军队表现得再有纪律、再关注民生,换一任皇帝,便全做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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