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可持续的治国策才有价值,否则,便又要陷入新旧两党倾轧旧路了。 季卷挠挠脸。她似乎完全不懂种师道何以这么在意这个问题,因而笑着将问题反抛回去:“我为何一定要另立旁人为帝?” 种师道好似被天雷兜头轰击,一时站立不稳,幸有季卷及时伸掌抓来椅子,才不至于摔在地上。他跌进椅子里,脱口而出:“唐代司晨有牝鸡——” 季卷温和无害地微笑,甚至笑得有点儿可爱。她可可爱爱,笑出脸上梨涡,点指道:“我能令北地经济繁荣。我也能掌握令行禁止的军队。我从不避讳说出我的目的:我要让更多人过上安定、有尊严的好日子。最关键一点是,他们相信我能把说出的话带给他们。” 她纳闷道:“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第131章 人质 种师道默然凝视她良久,花白胡须抖动,道:“不仅是你,支持你的所有人都会被骂成百上千年。” 季卷嘴角万年不变的笑容往一边勾得更烈,将温和笑意染上几分冷嘲。她大笑道:“那就让他们骂!骂个成百上千年,第二个千年里,总会有人替我们翻案。” 种师道忍不住问:“季大王的自信到底从何而来?” 他虽这样问,却并无退缩之意,反而重新扶着她起身。城外喇叭犹自聒噪,现在已播到城中居民最为爱听的说书,讲的什么水浒传,颠来倒去,讲的都是大宋如何逼人走上绝路,百官如何蒙昧贪腐,在他看来失掉几分真实,却相当受城中就寝前百姓欢迎。 自然与午间民生、晨间策论等同,又是她惑乱人心的一部分,却并非全盘虚言。 就算有虚言,比起连弄权贼子都不舍诛杀的新帝,他倒宁可相信收复燕云的季卷能够真切做出些改变。 他问:“你这一路行军入京,如何规划路径?” 季卷笑道:“取得真定后,我打算与向将军分兵,一路沿黄河,往恩州、大名方向,引为策应,我这一路从邢州、邯郸,笔直往下。” 种师道深思道:“黄河流域,受你们船运福泽深远,取之轻易。你这一路,却有几位忠志之臣,更要考虑刘合、宇文粹中等人出兵驻防,这些人与我有旧,有我随你劝降,便更有把握不动刀兵,直入京师。” 季卷含笑点头,倒退一步,长揖及地道:“那便拜托种老。” 真定府中绝大多数居民甚至未能察觉城中主事者已换了人,只知道城外大军不知何时迁走了,城内秦凤军撤了一半与种老离城,剩余的人仍在城中做戍守职责。 燕军拔营离开,最令他们失望的是西门互市也随之关闭,那些从北地传来的便宜或时兴商品刚刚在城中流传开,商人们就追着燕军跑了,生怕跑慢一步就失掉了更重要的市场。但他们旋即又振作起精神——有上百燕军留在城中,在他们精简到一日只剩一次的喇叭播报里,正对城中居民一再承诺:无论是便宜货物,或是工作岗位,很快都会回来。刚说了个开头就戛然而止的水浒传也一定会回来! 憋了几年才循着以前一点记忆再创造出几章内容的季卷不敢保证水浒传还能不能回归。 她现在也没工夫想水浒传的事。有种师道作为模板,她大义无亏、道德无暇,将那只诛国贼不伤宋人的口号喊得更响,令那些本还摇摆的地方节度使顺服地接纳了种师道的劝降,一路高歌挥师,阻碍他们连夜直抵京师的竟只剩行军脚力。 京城日近一日,季卷始终打马在前,想到自己大业将定,想到苏梦枕仍在京中,心中急切,虽每日仍端着副成竹在胸模样,神魂却早已分出一半,梦渡汴京了。 再有两日,便能跨过黄河,与别处分兵会师! ……再有两日,季卷清君侧的大军就要逼近京师。 神侯府内,诸葛神侯终于迎来他始终在等的人。 “金字招牌”掌门,自义子不白而死后,近年看上去竟已显老态的方巨侠方歌吟。 无情将方歌吟引进会客间,自己推着轮椅,退在末位,与几位师兄弟低眉敛息,听方歌吟与诸葛正我寒暄不到半句,就已将季卷军队提出来商议。 “我赶来时遥遥望了季卷阵势一眼,以尘沙估计,三军真实人数在二十万以上。”方歌吟道。他与季卷之间尚有一笔旧账未清,此时却优先替大宋忧心忡忡,问:“神侯,为何不将蔡京斩首,一则平天下怨愤,二则釜底抽薪,不给季卷借口?” 诸葛神侯端着茶水,目露挣扎,叹道:“若蔡京当真与弑君一事有任何牵连,我都不可能放他走出天牢。但……无情,你来说。” 无情应声出列,语气平缓道:“经由六扇门调查,蔡京与西门吹雪刺杀一事,的确无关,至多只能追究其失察之职。以西门吹雪的剑术,若是由蔡京私下豢养,必得有相应名师指点,但蔡京座下,所有剑术高手,都被我们摸查过一次,其中绝无可以演化为那种精准剑法的来源。” 他一顿,似乎并不太情愿继续,却被良心牵动,声音转冷道:“这类无根无源,突兀出现在江湖中的高手,如今武林亦非罕有。” 方歌吟浑身一抖,便听无情当真如冰人,冷而无情续道:“据六扇门所知,这些江湖人的出现,与三人有关。其一是早已亡于四年前的方应看,另外便是季冷、季卷这对父女。” 方歌吟下意识辩解道:“小看已过世许久,他能与此事有什么牵连?不如说季卷,她借先皇驾崩发挥,打着清君侧旗号犯境,如此看来,却是此事后最大受益者。” 无情道:“方巨侠所言不错。但唯独一点。六扇门并未能找到青田帮、金风细雨楼与之勾结的任何证据。我们也传唤过苏梦枕,确定他在此之前,从未听过西门吹雪的名号,甚至不知蔡京当日计划。” 方歌吟皱眉半晌,问:“……纵使我们都知道,西门吹雪大概率是由季卷指使,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无情冷淡如冰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笑容。无奈的苦笑。他苦笑道:“同样没有证据,我们说是季卷刺杀先皇,季卷说是蔡京刺杀先皇。以他二人名望差距,若任人心评判,恐会适得其反,反怀疑我们污蔑国之忠臣。” 方歌吟怒而拍案,问:“她的军队不日压境,气势汹汹,难道我们除了正面对抗,就想不到任何削弱她的办法?” 沉默许久的诸葛神侯突然道:“有一个。” 他张口许久,似难以开口,无法挣脱内心道德枷锁。仍是无情替他将那三个字冷冷吐出:“苏梦枕。” 方歌吟在一片难言的焦灼气氛中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季卷当然是个会玩弄诡计的阴谋家。 但她也是个心中赤诚的天真之人。 她对敌人想尽办法,自不讲江湖道义。但对身边人时态度又绝不相同。她愿意为身边任意人赴死——如果这个人是苏梦枕呢? 拿住苏梦枕,或许能从万般绝望之间,寻到一隙转机。 可这实非君子所为。他们也是正人君子,极难叫他们罔顾心中道德来做这件事。 眼下竟成了一道烫手的选择题——是做君子?还是做忠臣? 做君子,可独善其身,却要眼见季卷窃国,倒反纲常。须知先贤早有云,牝鸡之晨,惟家之索,由她把持九鼎,岂非神州陆沉之始? 而做忠臣,只需要推翻自己一生坚持为代价。 诸葛神侯闭目长叹。 他站起了身。 他道:“我行此不义事,自当赔罪,愿用一身内力修为,助苏楼主疗伤。” 无情皱眉道:“世叔……” 他当然知道诸葛神侯掌握一门名为“半段锦”的疗愈之法,非可以自疗,更可替人治病。过去苏遮幕与神侯府交好时,也曾试过请他给刚下山的苏梦枕治疗,只是以苏梦枕身上伤、毒、病交杂的情况,若要治愈,必得使诸葛神侯功力大损,且无法复原。苏氏父子向来胸怀广大,三拜表示神侯仍需主持公义,绝不该为苏梦枕一人折损,往后更加绝口不提。当时无情同样在座,对诸葛神侯替苏梦枕治疗的后果了然,此时下意识要开口劝阻,一开口却不知怎样续下去。 诸葛神侯只道:“是我情理有亏。”他向方歌吟一拱手,邀请道:“方巨侠,你我二人不如现在便往金风细雨楼走一遭。” 金风细雨楼,四楼一塔,寂然无声。 屋子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药味。类似于木漆气味,从每件家具上隐隐透出。 苏梦枕独自怆居象牙塔上,不住呛咳,全身不时痉挛。 他伤得很重。 更关键是,他未能得到及时的治疗。 他与蔡京虽齐齐因赵佶之死,被六扇门拿住看守,但京中动荡,被他们一力搅起后,始终未停。蔡京手下势力骤失主心骨,反倒更疯更狂,撕咬住金风细雨楼,似秋虫自知大限将至,便更要竭力将宿敌一同带走。 他那日受足数位高手重伤,全然无力拔刀,所幸还有季冷携青田帮相助,将两方争斗维持在了平局,可季冷强杀元十三限后也伤得不轻,更有季卷其他任务在身,等苏梦枕从昏迷中醒来,应付完六扇门盘问,便立即传讯给季冷,劝他立即离京安排正事,他则将金风细雨楼暂时遣散,化整为零,在季卷抵达以前保存实力。纳兰初见也在被遣散之列。 江湖动荡,朝堂更是动荡。皇子王爷间争权夺势,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杀人比江湖更狠,王宫中随时可能送出几具尸体,树大夫忙碌至极,无法脱身。 因此苏梦枕只能忍。 好在他还没因幸足生活忘记如何与病痛共存。 他一边忍受病痛,一边甚至仍有心思,思考季卷行到何处。 病中无趣,他以思考取乐。他想了很多,将京中各方势力想过一轮,又细细推衍每一方可能的行动和应对,当然也想季卷,唯独没想值不值得。 他愿意。就是最大的值得。 他将京中情况想得如此清晰、明白,也将自己的路铺垫充足,因此当见到诸葛神侯与方歌吟联袂登楼,也毫不意外,甚至在诸葛神侯推门时道:“劳烦神侯端一杯水给我。” 他说得理所应当,根本不在乎两人来意,径直驱使诸葛神侯,而神侯竟也不恼,果真给他倒一杯清水,运内力将水暖到适口,方才递到苏梦枕手边。 苏梦枕笑一笑,仰头饮尽温水。 然后抬眸。 他的手、他的咽喉、他的身体并没有被一杯热水温暖。 他的眼睛里只有寒。寒在幽冥泥沼中的两丛火焰。 他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做你的人质。”
第132章 石油 诸葛神侯脸上显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混合着羞愧与敬佩的神情,开口道:“苏楼主伤得不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从我与方巨侠联手中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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