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究竟是谁?究竟受何人指使?出于何种目的? 季卷坐在车驾上,也在和人谈这起弑君事件的来龙去脉。 京中自此大事后始终戒严,诸葛神侯牢牢把控,不使案件的任何细节流出,但幕后黑手当然有特权。 另一位幕后黑手正坐她面前,白玉般莹润的面孔上,两点寒星眸子镶嵌,经此一役,心中芥蒂尽去,眼中越发淡漠,似随时会挟飞仙远逝。 叶孤城。 自然是叶孤城。 除了叶孤城,还有哪一位剑客胆敢一口应承这火中取粟的要求? 除了叶孤城,又有哪一位剑客能够模仿西门吹雪那精准又无情的穿喉一剑? 他本就远避人世,见过他面孔者不过二三,只需稍作改扮,无虑被任何人看穿身份。 别说化名西门吹雪,他就算自称陆小凤、司空摘星,又有谁能一口否认? 另一位受季卷指点,以证人身份搏得蔡京、赵佶信任的那位美人没有在。她没有武功,又在风口浪尖时,需要先在京中避一避风头,但她已开始畅想起季卷许诺给她的女官身份。 一个歌妓也能做女官。为了这个野望,为了唯一能给她地位的人,就算再有十个赵佶,她也能一口气骗下去。 季卷正叹:“你知道我对整个计划,最担心的是哪个部分吗?” 叶孤城不语。他本就话少,更不爱做事成后弹冠相庆的滑稽事。 季卷非常熟练地自己给自己捧场道:“我相当害怕你这样污蔑西门吹雪的名声,将来若是他也来了此处,师父也就算了,我却不知能不能在他剑下拾回性命。” 叶孤城道:“唯独此事,你绝不必担忧。” 他那缥缈神情越发寂寞,怅然道:“与我一战后,世上不会再有任何能至他于死地的威胁。” 所以西门吹雪这个名字,绝无在此间现世的可能。 纵他磨砺剑意,在剑之一途上攀得再远,无知己仇敌,他何以不寂寞? 季卷随他沉默片刻,故意又玩笑道:“我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演技也这么好,能让蔡京彻底信你。” 叶孤城冷冷道:“他试了我三次。” 季卷笑问:“你是怎么骗过他的?” “我没骗他,早在陆小凤后,我就知道,对聪明人,骗不如坦诚。为了取信于他,我坦诚了相当多”叶孤城道:“所以他分别试我来意、剑意、杀意,我复之以权势、剑刃、杀你。” 季卷指指自己,问:“我?” “当然是你。”叶孤城道,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笑意:“弑君要弑贤。杀一个赵佶,算什么杀君?” 季卷挑眉:“他泉下有知,该要伤心了。” 叶孤城漠然道:“令三位高手为他合作,他该自得。” 季卷道:“我就只装了个病,能付出多少?”她一顿,又道:“这事能成,主要功劳还在苏梦枕。” 叶孤城也未反驳。 她和叶孤城的合谋说穿了仍是他当初在紫禁城内玩的那一套。只是上一回用以引走皇帝身边高手注意的是紫禁之巅的决战,这一回是苏梦枕或许有之的不臣之心。他得足够有威胁,又相当难杀,才能令叶孤城在蔡京面前进一步深化要靠天子之威杀他的念头,才能博得蔡京和诸葛神侯两人同时的注意力转移。 季卷忽叹道:“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情。” 叶孤城欣慰道:“你的确该关心。诸葛的矛头不出几日必会对准你……” 季卷没听见他说话,喃喃道:“也不知苏梦枕的伤如何了。” 叶孤城突然闭上了嘴。 季卷恍若未觉,甚至还开口问:“师父,你那天离开前见他伤得怎样?” “……” 叶孤城冷漠道:“死不了!”
第129章 挥师南下 “光是死不了可不太够。”季卷忧心忡忡,忽下定决心,起身道:“我也得加快进度了。” 她掀开车架走出去。 作戏自然要做全套。她现在不仅白衣丧服,更依然一副重病垂死模样,这一副姿态令盘踞在信安军地界的二十万大军更加茫然。如果诚如檄文所言,官家被蔡京刺杀,诸葛神侯也不足信,季卷病重至此还要南下清君侧,简直是天下一等一的忠臣。 ——那他们拦在这里岂不成了蔡京同党? 如此人数的军中,除去童贯自然还有其余将军,他们倒非忠臣,也非清廉之人,并不介意自己被冠上某某同党的名号,但蔡京却万万不可。他们还没疯。借给蔡京滔天权势的皇帝——已经成了先皇啦!不论蔡京是否为谋逆之人,他的失势已不可避免,因而此时选定另一个卖命的人便相当重要。 选谁?京城里也不止一位皇子王爷,争斗间尚未分胜负。 选季卷?她不投靠任何势力,反而是最安全的一个。她不投靠任何势力,换句话说待她入京,她想支持谁,谁便是下一个皇帝。 从龙之功。这可就不仅是机遇,甚至是可以亲手争取的权利了。 只有一点。她不能在中途醒觉,忽然意识到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扶自己亲近的人上位。比如那个广交朋友的爹,或者,那个在京中的未婚夫。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季卷娇柔咳嗽,一副路上吹个冷风就马上归天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让他们夺位的想法。” 童贯大军在信安军领地设宴。季卷孤身赴宴。她这一来等于是把身家性命交托在了他们手上,也因此使她泣血说出的“势必铲除蔡京同党,为之不惜身死”的话格外有说服力。 “而且,不瞒诸位将军,我的确也有私心。”她泪眼盈盈道:“诸位将军应当听闻,我的苏公子那日被蔡京重伤,至今未踏出金风细雨楼一步。我这样急着回京也是担心……如果我与他身体不支……至少要能见上最后一面。” 一个女人。一个恋爱脑的女人。一个绝不可能与他们争权夺势,却可以用一片衷心粉饰他们的女人。 ——还有什么好担心? ——的确没什么好担心。 季卷踏出宴席后冷淡地擦掉眼泪。她在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无论承诺不会拥护任何身边人篡位,或者是对苏梦枕的担忧,但掩饰过的真相从来不能算真相。她并不是没有犹豫、后悔,在诸多疾病中选择听起来就不合理的“相思成疾”,本就是决心动摇,想给苏梦枕一个离开是非之地的借口,既然他已用行动坚决做出答复,她也决不能在最后关头有任何疏失。 她站在旷野上吸气,内力运转间将酒意与心头忧思缓缓吐出,回归营前立即冷静开始安排接收投诚宋军的工作,将投诚将领收编,拆开分散,一半丢在燕京,一半压在身边。 她其实没必要这么麻烦。二十万宋军听起来足以令人恐惧,真正能上战场的顶多千人万人,这其中能经得住火枪火炮一轮轰击的,恐怕连一个都没有。只要她想,她大可以成为比白起还叫人恐惧的杀人魔王,让宋廷诸人连守京城的心都不敢起,说不定她勤王的大军还没走到京畿路,南朝的小朝廷已经在杭州搞得风生水起了。 但是……何至于此?她的确要夺权不假,待入了京城,朝中老臣,也定要被她清洗个人头滚滚,历朝历代,改天换日,都得经历一轮血腥的权力再分配,可她没必要把屠刀首先斩向普通人。 找一个“清君侧”的大义也是如此。难道这个借口可以粉饰她的举措吗?季卷甚至都能想到几年以后或是几百年以后的边关起义军会怎样写长文骂她,那会儿骂得肯定比现在更狠,令她决意要做、令苏梦枕宁可身赴险境也要替她完成这件事的,根本不是来日清名,而是有“清君侧”这样一个借口在前,有蔡京这样一个公敌做靶子,便可做相当多宋臣不必为家国大义顽抗到底的心理安慰。 一层虚伪的面纱,一层仍同属宋臣的谎话,如果能避免更多战事,能减免更多身不由己的死亡。他们自不惜身。 遵守这种限制,自然会拖累本可以摧枯拉朽的南下速度,但一支没有纲领原则的队伍,或许能走得很快,却决不能走得很远。 再三强调队伍纪律以后,季卷分兵手上两路人马,一路随自己从燕京南下,另一路随霍青桐,自大同出发,过雁门关直扑太原。突破与自己原有领地接壤的边境重镇不费吹灰之力,这些地段与她眉来眼去已久,平民间每村每族也都有北上讨生活的亲属,等打着燕军旗号的队伍自他们领内经过,遇到的最激烈的抵抗只来自于野生的豺狼虎豹。 等过了边境,路过涿州保定再行,便有零星抵挡出现。其中有些贬臣被摈除在京城消息之外,不知季卷如何就摆出一副要冲到京中决一死战的样子,在她一番唱作念打之下,立即勾起对蔡京的同仇敌忾,另有一些本就属蔡京一脉,看季卷只像在看他们的坦荡官途,季卷也很高兴能把他们的职位扫进再分配的池子里,把他们轻松轰成飞灰。 当然也有既知京中变故,亦看穿季卷野心的聪明人。 “宋臣不打宋臣,宋人不杀宋人。”她立在真定府前,言辞恳切地对聪明人道:“我们燕军入京,只为诛奸佞、清君侧,老种经略相公何必阻我?” 自季卷北上伐辽阻金,已告老退休数年的种师道稳稳立在城头,指挥城中百姓运送守城械,同时冷声道:“季大王带如此多精兵入京,其中有多少是为诛国贼,有多少是为私心,大王心中清楚,不必老夫当万人之面揭露了吧!无需多言,我活一日,便绝不会弃守真定,向你敞开这南下关隘。动手吧!” 季卷咳嗽几声,虚弱道:“我此行只杀不臣之人,老种经略相公一生忠心赤胆,在渭州屡立奇功,数破西夏之军。眼下一时被蔡京所惑,我又怎会动手杀你?” 种师道坚声道:“那么真定便绝不可能转投于你!” 季卷唉声叹气,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转头回到自家帐中,方一扫颓势,笑眯眯道:“该端上我们最无往不利的宣传武器了。”
第130章 宣传攻心 种师道已是古稀之年。到他这个年纪,人就觉少,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就已起身在城中巡视。 真定府在京城西北,过往亦是防备契丹的重镇,城中有户十几万,日常用度量巨甚。早在季卷带大军围困当日,他还颇为忧虑,点数过城内粮仓,估量若被坚壁清野,城中能据守多久,然而季卷大军虽围堵各城,却不阻碍百姓自西门、南门两处出入,周边柴米互市队伍依旧络绎不绝,她甚至还与他打了商量,派队伍在界旗外时刻巡逻,俨然一副把自己当做主人,要维护百姓生计的模样。 统兵多年,朝廷能操练出什么样的军队,他自是心知肚明。单以军纪观之,季卷的燕军倒无愧她“爱民乃行军第一义”的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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