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脱下衣服,并打算(毫无用处地)把头发拨到肩膀前, 好让它们稍微遮挡一下身体时,听到了埃斐古怪的咳嗽声。 “所……耶底底亚。”对方说, “我只会帮你洗头, 剩下的部分由你自己完成,所以客观而言, 你只需要把上衣脱掉就行了。” 所罗门觉得自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脸颊有灼烧感在蔓延,他吸了吸鼻子,肩膀抖得像筛糠:“对、对不起,我……” “在你打算作任何解释之前。”她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和,但不容置疑,“先把裤子穿上,耶底底亚。” 他手忙脚乱地照做了。虽然客观上,他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伤痛或疾病,但所罗门感觉自己已经在某种意义上陷入了死亡……名誉上的,如果他有这种东西的话。 虽然所罗门的脑袋里像是有一千个先知在尖叫,但埃斐从头到尾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如果在这里的是大卫,或许埃斐会当场用鞭子把他吊在横梁上绞死——如此想来,社会性死亡终究还是比生理性死亡好一点。 埃斐用小刀在羊油皂①上刮下一些碎屑,用沾满热水的掌心揉搓至融化,一股深沉的植物气息在房间里渐渐弥漫开来。 “倒确实是长了一头羊毛……”他听见了她的咕哝。 再然后,埃斐将散发出温热水汽的泡沫涂抹在他的头发上,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腹在头皮上用力搓揉。 很长一段时间内,所罗门只能听到流动的水声,手指重重摩挲头发的声响,以及非常轻微的、发梢上逐渐消融的泡沫,这些隐喻着安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异常困倦……直到他听见了埃斐的叹息。 “以后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袒露身体。”埃斐说,“也不要让别人触碰你的私密部位。” 在今天之前,所罗门从未让任何仆从服侍他沐浴,更别说在别人面前把衣服脱光了……当然,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责任。 说白了,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他洗头,而他之所以顺从对方,仅仅是出于一种利弊上的考虑。 不同于原本就与她有着深厚感情的塔玛,他和埃斐在宫廷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打招呼了,可以说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不出意外的话,他接下来还要和对方共同生活很长一段时间——和受到神谕约束的大卫不同,埃斐并不是雅威的信徒,甚至可以说是其最大的质疑t者,这也是她明明能力出众,却难以在朝廷上积攒人脉,只能招安和提拔非以色列人的原因。 她不会因为神早早钦定了他,就对他格外优待,如果想要得到更多的照顾,他需要得到一点别的东西……例如年长者对孩子的怜爱,就像她对塔玛一样。 “没关系的。”他佯装不以为然地说道,“因为我是男孩子啊。” 显然,塔玛的遭遇给埃斐留下了极为痛苦的记忆,以至于她在这方面已经到了有点神经质的地步。所罗门可以理解她告诫自己的理由,若有必要,他也可以配合对方的教诲作出懂事的表现。 埃斐得到了心灵上的宽慰,减缓了负罪感,而他得到了对方的怜爱,这是一宗两全其美的交易。 “很多事情无关乎性别,只关乎强与弱。”埃斐说,“有趣的是,我认识的许多男人,以及一些出身优渥的女人,似乎都天然地默认自己会是那个强者,仿佛那些恶的侵害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然而现实总是很残忍的,一个人也许在某些人面前是强者,但必然会在另一个更强的人面前成为弱者。” 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发间,缓慢梳理着那些打结的发丝。 “在你的同龄人之中,也许你会是那个强者。”她继续道,“但在那些更年长,身体更强壮的人面前,你也不过是一只小羊。所以不要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不会遭受侵害,要时刻有一颗懂得保护自己的心。” 她说得不无道理——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脱了神赋予他的知识。一部分的他认为这段对话使他受益匪浅,另一部分的他却在催促他趁热打铁,比起品味她话语中的深意,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最后,另一部分的他赢了,现阶段比起人生感悟,博取对方的怜爱显然更加重要。 这是所罗门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自他诞生以来,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而绞尽脑汁过。他悉知过去与未来,这个世界待他是如此坦诚,从不向他隐瞒任何事。 大卫总说,未知的面纱使这个世界如此美丽——这种说法对他而言是荒谬的,因为世上的一切不过是在按照其固有的规则运作,它们仅仅是在正确运作,并不蕴藏任何意义上的美。 感情上就更是如此了,这对他而言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只是人类这个群体需要彼此维系的纽带,很多群居的动物都有这种习性,通过长期的社交来维持族群的和谐稳定,只不过人类给这种纽带起了一个名字,叫作“爱”。 所罗门从未“爱”过任何人,也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但他现在确实需要一根纽带,让自己在独立前能够依附这个以埃斐为核心构建而成的族群。 埃斐的存在不同于常人,她不是按照神所规定的固有规则行动的,她是可怕的未知,是沙漠中隐藏的溶蚀孔隙,他需要非常谨慎才能抓住一个机会。 于是他转过身,装作懵懂地看着她。这段时间他一直有在观察塔玛,总结了几个具有塔玛特点的表现,这种雾蒙蒙的天真表情是其中一种:“可如果是猊下的话,就没有关系吧?”他眨了眨眼睛,露出了一个温驯的、姗姗来迟的微笑,“因为我相信您呀。” 然而,埃斐并未如他预料中那般,露出动容或怜惜的表情——与之相反,她沉默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那无声充满压迫力的目光让他感觉头皮发麻,一股慑人的凉意沿着背脊攀爬而上。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猊下……?” 埃斐没有回答。半晌过去,她才端起水盆,将剩余的温水倒在他的头上,将泡沫冲刷干净。 所罗门有点摸不准她的反应,如果对方生气了,就不应该继续帮他洗头,而是直接把水盆扣在他头上,把他变成可怜的落汤鸡;如果说她有所触动……那可真是太不容易感觉到了,她脸上的表情就像坚硬的山岩一样,纹丝未动。 做完这一切后,她忽然伸出手,掐住他的脸往两边扯。 所罗门吓了一跳。 “我很清楚你是谁,耶底底亚。”她说,“我也很清楚真正的你是怎样的性格,所以不用在我面前伪装什么,我知道那是假的。” 他下意识地想要吞咽唾沫,结果忘记了自己的嘴已经成了两扇卸了的门,被潮湿的水汽呛了一下。 “但我也知道,这不全是你的错。”埃斐松开了手,“我见过很多孩子,在他们的家庭里并不受父母的疼爱,于是不得不伪装成父母喜欢的样子,只为了祈求一点关怀。虽然我不觉得你需要从我身上获取这种感情……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吧。无论如何,为了生存而把真实的自己隐藏起来,是人类的一种趋利避害的天性,没有指责的必要。” 当她即将推开房门时,所罗门轻声问道:“所以您没有因为这件事讨厌我吗?” “我很少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喜欢或讨厌一个人。”对方说,“从另一方面来说,你大可以放松一点……我不会因为见到了你的真面目而厌恶你,所以你也没必要把真实的自己藏起来。” 咔哒——门关上了,埃斐离开了,只剩下了空气中那股植物混合着羊油的气息,所罗门忽然感觉胸口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寂寥。 不知是为对方刚才的那番话所触动,还是源于被对方独自留在房间里的现状,所罗门坐在木板凳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身体蜷缩起来。他的皮肤热腾腾的,散发出植物带着苦涩的香气。 那是干净的气味——可他看着水滴慢慢从发梢滴落,热水的余温逐渐褪去,联想到那个女人正在离他越来越远,他将脸埋进膝盖里,第一次有了一种难过到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第139章 “您要出门吗?” “我之前看中了几支可以搭伙的商队, 今天打算去和他们谈一谈。”埃斐的视线从男孩羊毛般蓬松的长发,扫到他手里灰扑扑的披风,“你要和我一起出门?”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话虽如此, 所罗门已经自顾自地把披风穿上了。 不同于昨天那副怯生生的神态,他今天似乎坦诚地展现出了真正的自己——以他的年纪而言,有点过分冷静——以至于显得有些冷漠的模样。但他的冷漠又并非是见惯了人情冷暖,热情被逐渐消磨殆尽的结果,更像是天生就缺乏情感的表现。 由于大卫没有公开神谕,这位被神钦定的继承人一直过着低调的生活。埃斐在宫廷里见过他几次,大多只是远远地看着,偶尔也会与闻一些有关于他的消息,基本是从大卫口中得知的,当然也不免沾染他本人的主观色彩。 “真是一个无趣的孩子啊。”那时的大卫是这样抱怨的, “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有着聪明的头脑,却不用它却做什么有趣的事,整天就只知道'正确'、 '有效'什么的,不觉得生活很沉闷吗?” “……恕我直言, 您那有趣的生活是建立在大臣们沉闷而无趣的加班生活上的。” “就是嘛,正常来说不会有人想要工作吧?”别说愧疚了,他的语气简直是理直气壮,“'嗯,今天天气真好,是时候把工作丢给宰相自己出去玩了'— —居然会存在完全没有这种想法的人,不能理解!” 当时的她在“回答他的问题”和“揍他一顿”之间犹豫了一会儿, 但最后还是放弃了后者:“作为国王,你会希望自己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 还是希望他们麻木、听话,只知道做自己分内的事?” “当然是希望他们聪明又有想法。”大卫不假思索道,“不会有人想做笨蛋之国的王吧?” “如果一个国家的臣民聪明又有想法,那么他们就会开始思考。”她说,“比如,他们会质疑为什么自己劳动所得的回报相比他们的付出会如此之低,质疑为什么有人天生就能享受优渥的生活,是什么使得某些脑满肥肠的家伙可以凌驾t于他们之上,质疑为什么一个人的功劳可以使他的子孙世代蒙受荫庇,甚至于——作为国王,你是否做得足够好,如果你做得不够好,那么凭什么是你头戴王冠,坐在这个养尊处优的位置上?” 大卫把脑袋搁在桌案上,语气沮丧:“好吧,多谢你已经把我搞得头皮发麻了。” “暂且不论这种想法的对与错——君王对臣民,奴隶主对奴隶,多半都不会希望被统治的那一方拥有思考的能力。一旦他们思考,就会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一旦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就会开始质疑。”她嗤笑一声,“怎么样?现在是不是觉得做一个笨蛋之国的王也不错?”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41 首页 上一页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