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龙和耶底底亚——那时他还叫所罗门——并不熟悉,由于其生母拔示巴与王那段有违道德的结缘,这位年幼的弟弟似乎有意远离人们视线,一直过得很低调,与猊下更没有什么往来。但押沙龙知道,尽管大卫经常有一些放荡不羁的举动,但许多看似荒诞的决定下往往别有深意,他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 他已经答应了猊下不会违逆父王,也不会质疑她的建议(后者本来就是不可能的),猊下以她本人的信誉为父王作担保,他除了相信似乎也别无选择……但不代表他心头的疑云会就此消解。 “阁下?”耶底底亚略带困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我脸上有什么令您在意的东西吗?” “没什么。”他缓过神,“像塔玛一样称呼我为兄长就好了,家人之间没必要用'阁下'这么尊敬的称呼。即使在刚见面的时候,我们也没有那么疏远吧? ” 耶底底亚没有回答,神情里看不出赞同,也看不出排斥,虽然只有十岁,但他已经能把自己的情绪收拾得很好了。 “当然,也不是说我们需要迫切变得亲密起来。”他朝男孩眨了眨眼睛,“会按照让你安心的步调来的,别太担心。” 稍作打理后,押沙龙便打算去向猊下道别。当他抵达红屋时,猊下正在给塔玛梳头——坦诚说,他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塔玛,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让这场离别变得太伤感。 “你要启程了?”猊下问道。 “我也想多留几天,可惜时间不等人。”他佯装抱怨,“为什么神不能把希伯伦挪到这附近来呢?”随后,他的目光落到塔玛身上,“别担心,亲爱的小妹,我想猊下是不会把木梳交给我的。” “哼,那是当然的,兄长在这方面毫无信用。”塔玛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起来,但那不自然的鼻音出卖了她,“而且塔玛才不会因为失去了几缕头发而哭鼻子。” “当然,我们的塔玛已经是一个大姑娘了。”他张开双臂,“介意在分别前来一个拥抱吗?” 闻言,女孩的眼睛闪烁起来,抬头看了猊下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她才离开板凳,像小鹿一样撞进他的怀里。她比他记忆中高了近一胫,脑袋已经可以顶到他的肩膀了。 押沙龙真希望自己能一直陪伴着她成长,可惜命运很少会让一个人完全如意。 “我会想念您的。” 他咽下了那声叹息:“我也是,我的小妹。” 相对塔玛,猊下的告别则简略得多,这也是押沙龙所希望的,在与塔玛拥抱后,他感觉自己的心已经有一部分留在了这里……今天的他实在无法再一次承受这种温情脉脉的告别。 “去成就伟大之事吧。”猊下说。 很简短的一句话,但押沙龙感觉自己的心跳因此加快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一个男孩的声音:“是!” 他是独自一人骑马出来的,自然也要独自一人骑马回去。 猊下和塔玛站在未建完的城墙下目送他离开,他没有回头,但知道她们正看着自己,并为此背部发热。 押沙龙始终没有回头,以防内心那不愿离开的软弱攫住他——但当他走进一片林立的海岩时,知道她们已经看不见他,那种孤寂感突然变得痛苦忍耐了。随着他逐渐远离蛾摩拉,远离他最挚爱的家人,他听见了骨骼生长的咯咯声,听到了肌肉被撕扯的声音,身体里那个热血沸腾、心跳加速的男孩已然不在。 他就这样穿过了提尔,穿过了西顿,穿过了一个又一个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城镇和村落,最后回到了以色列——他的母国,他的诞生之地,他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地方,周围的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但直到他抵达王的谒见室,依然觉得自己离家很远,内心的寂寥挥之不去。 父王显然不可能知道他内心复杂的感受,用他一贯愉快又轻浮的笑容与他打了招呼,就好像他从未离开以色列,从未丢下其他宾客爽约了自己的庆功仪式一样。 押沙龙看着他,总感觉整个世界光怪陆离,到处都充满了令他费解的事情,但大卫的下一句话打破了那种古怪的氛围:“所以你见到她了?” 他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是。” “她看起来怎么样?”没等押沙龙回答,父王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啊哈,傻问题——她肯定过得比在这里好多了,起码不用在朝政会议上盯着一群满脸褶子的老头看,听他们吵架,然后假装自己很在意他们在吵些什么。” 押沙龙眉头紧蹙:“无论如何,您不该管自己的大臣们叫'老头',父王。” “我明白,这就是为什么我事后总会向神祈祷,请求它原谅我的过错。” “可您下一次还是会……” “反正以色列人每天都要做祷告,怎么能不物尽其用呢?”父王耸了耸肩,他身上散发出酒的气味,“塔玛呢?她还好吗?” 仅仅是听到他提起这个名字,就让押沙龙涌起一股戾气,但他已经答应猊下绝不与父王为敌,只好勉强回答:“她很好……没有为过去所扰。” 大卫眨了一t下眼睛,没有回答,但眉宇中那股嬉皮笑脸的轻浮感褪去了,罕见地有了一丝沉重,然而他的歉意并没有熄灭押沙龙的怒火,只是令他愈感疲惫: “……我很意外您还在乎这些。” “埃斐,或者塔玛?” “两者皆是。”他说,“很难想象一个抛弃了她们的人,居然还会关心她们如今过得怎么样。” 指责自己的父亲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些,毕竟他曾发自肺腑地敬爱对方,将他和猊下的期许视作自己毕生的愿望,那些孺慕之情绝无虚假……然而过去的感情到如今不过是为欺骗和痛苦助燃的薪柴,他无法忘记塔玛的遭遇,无法忘记猊下为这个国家效力了几十年,最后却如蒸发般消失了,仿佛她从未来过。 大卫长久地打量他,直到他有些头皮发麻,才轻飘飘地挪开了视线:“听说她建立了一个国家。” “蛾摩拉……猊下的国家叫作蛾摩拉。”尽管没有再对视,但押沙龙还是忍不住偏过了头,“我以为您早就该知道了,您的情报大臣没有在您耳边低语吗?” “沙得拉会爱死你的,你大概是世上唯一会真心相信他掌管着归栖者的那个人。”对方叹了口气,仿佛很忧愁的样子,但因为他迷茫的眼神,看起来有点像是喝醉后懵住了,“就原谅我吧,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年迈体弱的老家伙,最多只能举起一个竖琴那么重的东西,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耳聪目明了。” 他的回答让押沙龙心头泛酸:“您还没有这么老。” “别难过,小伙子,谁都会变老的……噢,埃斐除外。”父王说,“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有关乌鲁克王吉尔伽美的故事吗?” 押沙龙不知道话题是如何突然跳到这里来的,但还是决定不去和一个半醉的人计较谈话逻辑的问题:“记得。您说吉尔伽美什王和他的宰相缇克曼努建立了弑神之塔,是神代断绝的元凶。” “是啊,真是一个了不得的家伙。” “……为何您的口吻听起来暗含敬佩?” “为什么不呢?”父王笑了起来,“如果巴比伦的记载没有错,吉尔伽美什大概是一个半神混血什么的,而且是主神安努的宠儿。他只需要漂漂亮亮、泰然自若地坐在那个座位上,随便找几个女人生下继承人,作为王的职责就算是圆满了……可你也知道他后来做了什么,他大概是自古以来最爱给自己找麻烦的王了。” 押沙龙沉吟片刻:“有传闻说,他这么做只是想讨大贤者缇克曼努的欢心,后来她成为了他的妻子。” “也许吧。自古以来,有智慧的漂亮女人总是很容易诱使她们的国王失心疯。”父王撇撇嘴,“但如果把这件事纯粹当作一个男人送给女人的礼物,就未免太煞风景了。一个国家毁了自己的立根之本,却没有被命运毁灭,反而成为了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霸主,这种事情难道不有趣吗?” 押沙龙咳嗽了几声:“您现在的发言有点危险。” “哈哈,别担心,我确实有点头脑不清醒了,但还没疯到那个程度。”父王说,“可是你看,整件事就像是人这个族群走到了某个决定命运的路口:人类有没有办法摆脱神明独自生存下去?究竟是人类离不开神明,还是神明离不开人类?又或者他们都彼此需要,或者彼此都不需要?当时的乌鲁克人做出了决定。很多年之后,又有一个新生的国家出现了,它的统治者同样不打算依靠任何神明生存下去……”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眉头紧蹙,“这和猊下有什么关系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父王慢吞吞地说,“不过你听不懂也很正常,我可能有点喝多了……也可能没有喝多,只是到了会说疯话的年纪,谁知道呢。” 押沙龙扶住了他有些摇晃的肩膀:“所以您认为猊下会成为第二个乌鲁克王?” “别说笑了,她当然才不会成为第二个谁,她就是她自己。但每过一段时间,总是会出现那种优秀过头……会领先于整个时代,并且去改变时代的人,命运注定了她会成为那种人……”父王的声音愈来愈轻,“真糟糕,我可没办法成为那种家伙,我只适合当一个……过客……” 说罢,父王就彻底没了声音,回应他的只有平缓而绵长的呼吸——他睡着了,一半因为酒精,另一半源于他年纪渐长后逐渐失去活力的身体,他的父亲确实不再年轻了。 押沙龙传唤了仆从,让他们协助他将父王搬到床榻上去,随即离开了谒见室,那个突如其来的话题随着父王的酣睡被中断了,但那些话语还在他的心头萦绕。 他总觉得那些颠三倒四的话语里别有深意,但很难捕捉到其中的关键——对方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没有告诉他,但他也没指望父王会坦诚相告,就像他也不会去追问猊下为什么坚持让他不要和父王起冲突一样。 押沙龙抬起头,眺望远方缓慢西沉的太阳,内心久违地平静下来的同时,一个奇妙的想法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或许他也在见证某个历史性的瞬间呢?
第178章 当雷纳走进房间时, 约纳松几乎感觉自己的鼻尖发酸。 “巴尔神在上,你终于来了。”他真诚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 我什至想给你来一个热吻。” “这就不必了。”雷纳礼貌地将手抽了回来, “猊下托我转达她的问好。” 理论上,绿眼家族是由这名年轻人和他的父亲约哈斯共同负责的,但近两年已经很少看到约哈斯出现在公共场合(尽管他在名义上是这个家族的家主),雷纳已经基本被视作是整个家族的代理人,平日一直戴着象征绿眼家族孔雀石戒指,代替他的父亲出席戒主大会。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41 首页 上一页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