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我应该不是第一个被你从这条隧道领去见猊下的人?” “猊下的旧部基本都是从这条暗道进入王宫的。”耶底底亚回答,“尤其是归栖者,你们之中有不少在其他国家创造了一番……伟业,在妥善地处理好你们的身份问题前,不太方便让你们在公众场合路面。” “啊哈,雅雷俄珥金——他的运气好像总是特别差。”罗丹笑了起来,“可怜的人儿,谁能想到索多瑪的王太子最后会死在情人的肚皮上? ” 耶底底也叹了口气:“我不认为外乡人私自干涉他国统治者的政权是一件能让人笑出来的事情……虽然你们似乎热衷于此。” “你很难责怪他。”罗丹耸了耸肩,“雅雷俄珥金原本只是想阻止现在的索多瑪王继位,那家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仅嗜杀,而且喜欢强迫对方的亲属目睹死者被肢解的过程,他还勒令那些亲人一定要欢声笑语,否则就连他们一起杀死。” 他察觉到耶底底亚的脚步顿了一下:“这样的人也能成为王吗?” “您的语气里似乎充满疑问?索多瑪和蛾摩拉离得并不远,难道在您印象中,那里是什么良善之城?” 对方沉默片刻,低声道:“……不,我听说索多瑪有食人的习俗。” “客观地说,那并不是索多瑪的习俗。”罗丹说,“只是那里的百姓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晒干的泥巴饼和尸体,他们大部分时间还是靠前者充饥的,但泥巴无论怎么烹饪都不会变成真的粮食。” “那里的百姓难道不会想推翻他们的王吗?” “暴君也是君主的一种姿态。何况许多时候,人们更容易向他们恐惧的人屈服,而非他们爱戴的②。”罗丹尝试着婉转一点,可惜没能遏制住自己想要嘲讽的欲望,“您认识猊下,又来自以色列,对这种事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耶底底亚偏头瞥了他一眼:“也许是我记错了,你其实是一条猫舌头,会因为好奇心旺盛和自制力匮乏而把舌头伸进热汤,最后烫着自己。” “我不讨厌您威胁我的样子。”他说,“会让我想起猊下。” 对方没有回答,罗丹看得出他正试图隐藏自己的笑容,但并不成功……哈,年轻人。 其实他有一点没有说,对方刚才的样子还让他想起了大卫(甚至比想起猊下更多),不过他本能地感觉这个类比并不会让对方高兴,一个聪明的吟游诗人总是懂得在恰当的时候闭嘴。 走出暗道后,他们走进了一个酒窖,葡萄发酵后的芬芳令人陶醉……不过如果这就是王室酒窖,未免也太过狭小和陈旧了。 蛾摩拉每年的产酒量并不多,但闻名于整个黎凡特,或者说这个国家出产的任何东西都与其他地方不同,无论是玻璃器皿、宝石工艺品,还是美酒、果酱、奶制品,花卉萃取后的精油和纯露——尤其是后面两者,即使罗丹近年来一直浪迹于地中海中西部的诸多小岛,也知道这些东西叫埃及的王室发了疯,蛾摩拉的商船从埃及进购新鲜花卉的价格低得令人发指,就是为了优先于其他国家的商会拿到货物。 虽然这个国家面积不大,自立国以来也没有过去多久,但所有人都相信女王的宝库里累积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罗丹也是这么相信的,当猊下还是宰相时,人们就为她能从石头中攥出金子本领而称奇——虽说这只是一种比喻,但实际情况也相差无几了——如果她对高利贷没有那么憎恶,在贵族中应该会多出不少朋友,不至于在朝堂上如此孤立无援。 然而当走出酒窖后,他既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辉煌宫殿,也没有见到传闻中流淌着葡萄酒的池塘和裹着金箔的女王塑像——事实上,他甚至花了好一会儿才接受自己确实走进了蛾摩拉王宫,而不是一块单纯被高墙围着的……几栋平房。 “不适应光线吗?” “不,我只是……”罗丹艰难地说道,“猊下就住在这里?” “猊下住在红屋里。”耶底底亚耐心地解释道,“当然,以前那里只是用来办公的地方,但猊下认为既然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要耗费在那里,不如干脆住在那里。经过简单的扩建后,现在红屋已经是谒见室和女王寝宫了。” “……噢,所以这是已经扩建过了的样子。”罗丹干巴巴地回答,“真好,猊下在成为女王前是不是睡在棕榈树的叶子上?” 耶底底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掀起了一边的眉毛,这倒是一个像是猊下会做的表情——“听听你刚才说了什么傻话”,差不多是这种意思。 红屋里面的模样看起来比它从外面看起来好一些,但也不足以让它好过罗丹记忆中任何一个国王的寝宫,除了一块颜色暗淡,周围有虫蛀痕迹的提尔地毯,和散发出温馨香气的蜡烛,房间里唯一美丽的风景是他们永葆青春的猊下。 “辛苦了,耶底底亚。”猊下说,“代我转告哈兰,我得晚一点才能去校场,他不用太早把帕提叫过来。” 待耶底底亚关上门后,猊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莞尔一笑:“花的时间比我预想中长了一些……许多年过去,看来你已经不太适应那些又黑又窄的小道了。” 无论是过去在以色列的居所,还是在提尔的悲伤屋,猊下都特意设计了方便隐秘进入的暗道,归栖者们大多也由此出入,所以当蛾摩拉的信使用密函告知他暗道的出入点时,罗丹并没有太过惊讶,因为这算是某种……传统,就像有些人用膳前要洗三遍手一样,猊下不能忍耐任何事情没有备用方案,这也是她为数不多的一种堪称神经质的习惯。 “是啊,这五年来我变了不少,您却一点没变。”罗丹叹息一声,“还是住在悲伤屋里,只是把房顶刷成了红色。” “那是黏土砖本身的颜色。”猊下说,“只有好砖才能有这样漂亮又匀称的深红色,而且相比埃及的泥沙砖,蛾摩拉的砖不容易堿化,这是一种工艺上的进步。” 她的语气听起来十分骄傲,而且是发自肺腑的……否则很难理解她为何能耐心地向别人解释自己为什么喜欢住在一间铺着发霉地毯的砖房里。 “另外,蛾摩拉在各种方面的开支并不少。”猊下继续道,“有五所向全民开放的救济院和两座学府,以及其他公共设施的维护费用,扩建城墙和港口,赡养军队的费用,各种杂项支出,以及一些……政治上的开销,这些都需要钱。” “救济院和学府是什么?” “用来治病的地方,和向民众传授知识的地方,两者都不收受任何费用。”说着,猊下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难以遏制的微笑,“蛾摩拉的婴儿夭折率只有两成,你知道吗?而且十个人里至少有七个识字。” 虽然他早有准备,但在听到这句话时,他的内心仍感受到了震撼……即使是在富裕的埃及,学习文字也只是宗教人士和部分贵族的特权,一个国家有近七成的人识字,真的存在这种可能吗? 但在震撼之余,他也感到了一丝不安——显然,猊下正试图造就一番远远领先于这个时代的伟业,但她的子民们真的能理解她所要做的事情吗?蛾摩拉的百姓似乎都接受过一定的教育,可罗丹很怀疑他们是否清楚自己接受了怎样的馈赠,又是否能够明白女王给予他们的慷慨之物是比其他君主拥有的金碧辉煌的王宫更伟大的东西。 “我知道您对于衣食住行上的享受并不注重,您的廉洁正是许多人爱戴您的原因。”罗丹说,“我也没有建议您坐在用黄金和象牙制成的王座上……但您已经是一国之王了。而以我周游列国的经历看来,比t起自身生活的好坏,他们判断一位王是否了不起的标准,往往是他们的宫殿和神庙是否宏伟,他们的宝库里堆放了多少金币,他们有多少人的军队,以及他们有多少妻子、情人和孩子。” 猊下沉默片刻:“……几年过去,你似乎悲观了不少。” “人到了一定年纪总是容易多愁善感。”罗丹回答,“这五年来令我悲伤的事情,不比过去二十多年来得少。” “我以为迈锡尼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迈锡尼?那里确实不错,您真该看看他们练兵的场景,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扎堆在一起,壮硕的肌肉上蒸腾着热汗。”罗丹找回了一点开玩笑的能力,“虽然蛾摩拉禁止奴隶贸易,但如果您想要在红屋里养几个男人,斯巴达的汉子们会令您满意的。” 猊下眯起眼睛,幽幽道:“罗丹……” 罗丹在那充满威慑力的视线下咳嗽了两声:“开玩笑的,猊下,玩笑而已。” 随即是一段漫长的静默,这期间罗丹数次想要开口,但最后都咽了回去,银舌头变成了真的“银舌头”,他感觉软腭冰凉,舌头硬得发麻。 半晌,猊下才开口道:“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当然,言辞多少都有差异,有人讲得多一些,有人讲得少一些,但内容本质上没什么不同。 ”她顿了一下,“五年前,我的那些话……抱歉,我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 罗丹的舌根发苦,很久以前她放他们自由,鼓励他们去寻觅梦想,可最后除了失望,他们一无所获:“那怎能是您的错?并不是所有人都失败了。您瞧,西伦就成功当上了船长,也许他已经如愿抵达世界的尽头了,哈摩莉吉在基述也是受人欢迎的大夫。我们也并不觉得那是什么错误的事,它只是失败了,出于一些令人伤感的原因……可我们大多只是感到失望,而非后悔。” “很多归栖者最后还是回到了我身边。”猊下低声道,“也许我最初根本不应该让你们离开。” “我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猊下,但我回来只是希望有人能告诉我,过去我坚守的那些事不是没有意义的。”罗丹说,“蛾摩拉是一个好国家,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个国家能长久地持续下去……但在很多地方,我见到过太多类似的悲剧。爱戴之人和恐惧之人,人们总是更容易冒犯前者,因为本能让他们知道自己更容易从对方身上获得宽容,而他们对仁善之人的感怀总是姗姗来迟,也是这个原因。这个国家值得很多东西,但请唯独不要以您自己为代价。” “我……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它甚至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猊下长长地叹息一声,“我并不讨厌住在更大的房子里,或者躺在更柔软的床上,只是不太迫切于得到它们。而且蛾摩拉不是为了统治而建立的,它的诞生是基于某种……更平凡的理由。” 罗丹朝她挤了挤眼睛:“很难想象您会安于什么平凡的生活。” “别把话说得太满,年轻人。”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如果没有发生某些事情,我本该当一个农场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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