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黛尔学士也劝道:“无需担心,我与艾斯翠德爵士会时刻关注猊下的情况。” 闻言,格蕾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长,后者脸上的表情和她同样迟疑。 但阿格规文终究是阿格规文,很快就镇定下来:“现在就算回去,我和格蕾恐怕也难以安歇,与其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如在清醒的时候做点有意义的事情。我会先接手母亲尚未处理完的工作,而格蕾……”兄长看向她,“你应该也没心情做的别的事情,今晚就留下来照顾母亲吧。” “这怎么可以?格蕾殿下刚受过重伤……” “没问题的,我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她急忙说道,“请让我留下来吧!” 布兰黛尔学士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但最终还是屈从了阿格规文的安排。一来,在母亲重病期间,阿格规文就是母亲的代理人,有权对洛锡安的所有人员进行调度;二来,她终究是血肉之躯,神经持续紧绷了一个晚上后,她的状态已经逼近极限,即使勉强坚持下去,也有可能出现各种差错,还不如交给状态更好的人来负责。 直到第二天的夜晚,母亲才稍微恢复了意识,但还不算彻底清醒,她断断续续地发出呻/吟,疲惫而虚弱,像是一只被雨水淋湿了的鹿。 “母亲?”她轻声问道,唯恐错漏母亲的任何回应。 “格蕾……?”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昏昏沉沉的,但格蕾看到了她的微笑,疲惫、虚弱,但依然有平息风暴的力量。 在母亲醒来前,她设想过许多种场景,以为自己能够表现得沉稳可靠,就像阿格规文哥一样,不要让母亲担心,但仅仅是这一个表情就让她快要落泪了:“母亲,我……”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疼?饿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妈妈的小月亮,不哭好吗?” 她点了点头,眼泪却越流越多:“对不起……” “您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艾斯翠德爵士适时地开口,“先吃点东西,然后用毛巾擦拭一下身体如何?” 母亲微微颔首,随即笑了起来:“你的脸色怎么看起来比我还难看?” “那您真应该见一见阿格规文大人,他这几天至少老了五十岁。”艾斯翠德爵士也回以淡淡的笑容,尽管境况惨淡,但母亲与艾斯翠德之间总能维持一种温情而默契的氛围,仿佛两个老朋友午后坐在同一张长椅上闲聊,“作为一位尚未结婚的男士而言,真是令人感到忧虑。” 格蕾在此期间平复了情绪:“我去让女仆准备食物和水。” “别让厨房准备黄油面包。”母亲咕哝道,“北方的面包吃起来像干抹布。” “北方贵族喜欢用黄油煎面团,算是一种创新。”艾斯翠德爵士解释道。 “创新应该是让食物变得好吃,而不是把食物做成抹布。”母亲坚持道,“不要面包。” 她忍不住破涕而笑:“好的。” 片刻过后,仆从送来了麦片粥、乳酪和熟鸡蛋,还有一壶煮过的牛奶(格蕾努力不去想象骑士们半夜把挤奶工叫醒,然后郑重其事地护送他去牛棚的滑稽场景)。母亲拒绝她用勺子喂她,但剧烈的咳嗽让她在用餐时不小心将粥洒到了睡衣上。 “看来我确实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艾斯翠德,你有因为上了年纪做过什么傻事吗?” “我曾在一天里用剑油擦了三次剑。”艾斯翠德爵士回答,“凯爵士打趣说我再擦下去灰眼就要蜕皮了。” “嗯……”母亲沉吟片刻,“有些人这辈子没娶到老婆是有原因的。” 用完餐后,艾斯翠德爵士帮助母亲坐了起来,母亲弯腰在木桶里吐出了一些黏稠的粉色胆汁,脓血糜烂的恶臭再度盖过了食物残留的气味。艾斯翠德爵士去清理木桶的时候,格蕾将绸布放进水盆里,走到床边解开母亲的睡衣系带。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母亲患病后的身体。 和所有感染了疫病的人一样,母亲肤色蜡黄发青,喉咙因为咳嗽和高烧而微微发黑,腋下、腹部和大腿上都出现了黑色的痈,其中一些因为布料的摩擦已经破裂了,肿块上渗出带血的脓水。肿大的淋巴结让充血的血管在皮肤上凸起,像是在皮肤下生长的树根。 母亲有些为难地笑了一下,仿佛在为什么她不知道事情而愧疚:“抱歉……吓到了吗?” 格蕾当然不会被吓到,当初为了研究瘟疫,她围观过很多修士治疗患者的场景,见识过比这更严重的情况。 她只是……很痛苦。 她的母亲——妖精女王,不列颠的女主人,统一了整个国家,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君主,现在却坐在这里,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昔日的光辉被堕落妖精的诅咒毁于一旦。 ……不该是这样的。 母亲即使死去,也应该是在不朽的白垩城,在亲人们的陪伴下,在装满鲜花的棺木中,美丽、有尊严、满载荣光地离开人世。那一天,将会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守候在卡美洛特的街道两边,只为目送她离去,那一天,整个不列颠都会流泪。 从此以后,这个国家将永远怀念那段拥有过她的时光。 为什么命运会允许这样美好的奇迹被不值得的东西所玷污呢? 她强忍着泪水,用绸布为母亲擦拭身体,她已经尽可能放轻了动作,像是在对待一张脆弱的羊皮纸,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擦破了几处脓肿。母亲没有说什么,但细微的抽气声暴露了她经受的疼痛。 过了一会儿,艾斯翠德爵士回来了,相比她,老骑士对于女王的身体状况似乎要平静得多……也是,她旁观了布兰黛尔学士治疗母亲的全过程,一定见证了母亲是怎么一点一点变成这样的。 “接下来就请交给我吧。”艾斯翠德爵士说,“我在战场上照顾过许多受伤的士兵,在这方面更熟练一点。” “没关系的……”就连格蕾也被自己沙哑的声音吓了一跳,“我可以……我能做到的。” “让艾斯翠德来吧。”母亲爱怜地看着她,“我还有许多工作需要你来帮忙,不必拘泥于这件事。” 即使声音嘶哑,女王的话语仍具有不容拒绝的权威性。 她只好像个惴惴不安的孩子一样顺从地离开了房间。 在门锁落上前,格蕾依稀听见了艾斯翠德爵士的低语:“这种事情对于殿下这样年龄的孩子来说还是太残忍了……” 她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下意识地看向了自己手上的印记——突然间,她感觉先前那股歇斯底里的冲动在胸口再一次燃烧起来。 她并没有回房间,而是狂奔着跑出公爵府邸——外面正在下雨,但她浑然不觉,等跑到城外树林里的湖泊边时,她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湿透了,靴子里盛满了浑浊的泥水。 “拜托了,梅林大人!”她朝着虚空嘶声力竭地大喊,“我恳求您,请在我面前降临吧!” 她努力伸出右手,期待着月光的沐浴能够让她手背上的印记汲取到一丝力量——即使那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就像她从不相信加拉哈德关于“在湖边有益于冥想”的说法,却还是忍不住在绝望时跑到了湖边一样。 “如果是您的眼睛,一定能够看到这一幕吧……”她沉重地喘着气,“母亲她……很痛苦……拜托了,帮帮她……” 她在期待什么呢? 梅林是不可能出现的,往返于现世与星之内海的通道已经关闭,即使他看见了她的祈求,也无法赶赴母亲身边。 也许她只是想相信——相信那位魔术师的承诺,相信对方一定会在她默念三次他的名字后出现,相信他对母亲的爱能够穿越时空的桎梏,相信命运不会允许这样美好的奇迹就此湮灭。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没有梅林,也没有奇迹,回应t她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无尽的空虚。 她慢慢地、慢慢地跪倒在地,雨水似乎吸食了她体内的热量。她将脸埋入掌心,以为自己会放声痛哭,但事实是她只是哽咽了一声,没有力气再去哭泣,即使有泪水流下,也被这滂沱的大雨冲刷得留不下一丝痕迹了。
第355章 晚上, 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乌鲁克。 也许是高烧的影响,出现在眼前的并非是她最熟悉的光景——不是繁荣的王都库拉巴,不是美索不达米亚最璀璨的明珠, 只有一望无际的焦土和废墟, 太阳在灰色天幕的映衬下变成了惨白的色调,乌鸦成群结队,盘旋在上空,映在地面上的影子如同密布的阴云。 她步履蹒跚地穿过崎岖的地面(天之公牛践踏的结果) ,碎裂的泥砖和瓦片在她脚底发出咔哧咔哧的声响,像是人临死前的小声呜咽。她走出了鸦群的阴影,沿着灰色的河流一路向下,空气中焦苦的气味愈来愈浓烈,闻起来像是燃烧后的木头,河流越来越宽,最后汇入了大海。 远远望去,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灰蓝色的海面上沉浮……是被点燃的船舶撞到礁石后散落的遗骸。 然后又是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有那么一会儿,她甚至以为自己迷路回到了乌鲁克,但蛾摩拉是一座截然不同的城市,它就像在她子宫里长大的孩子,即使化作灰烬她也认得出来。然而无论乌鲁克还是蛾摩拉,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恢弘的景象不过是她脑海中褪色的记忆。 空气逐渐变得浑浊起来,她闻到了血肉的腐败和粪便的恶臭,还有一丝古怪的辛辣,一经吸入就如火焰般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沿着火焰气味的指引,她抵达了最后一座城市。那里没有被烧毁,但点起了许多火堆,城市里阒若无人,却有真实的活人在街道上走动。穿着黑色长袍的修士和修女们在沉默中将死者从马车上搬运下来,脱下他们的衣服,将他们的尸体放在火堆上焚烧,骨灰的碎屑像雪一样在空气中飘散。 死者的灵魂在升腾的黑烟中化作憧憧幽影,如同奔流的冥河水般涌向她,包围着她、簇拥着她,向她伸出枯枝似的双手。 “猊下……”它们轻柔地呼唤着,无数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是幽谷里的回音,它们脸庞因腐烂而肿胀,凸起的淋巴结像静脉血管一样又蓝又紫,当它们触碰她时,她感觉体内的生机渐渐被吸食殆尽,死亡的寒意血液里蔓延。 “猊下……”它们不断重复,渴望从她身上汲取一丝温暖,渴望着生的欢乐,渴望着她曾经许诺给他们的一切——家、温饱与长久的和平。 “猊下……”触摸渐渐变成了撕扯,她感觉自己的皮肤绷紧,骨头间的筋膜因为撕裂而咯吱作响,鲜血从裂开的伤口上流淌下来。 在她即将四分五裂之际,一道盛大的银色光辉自从空中降临,震开了包围着她的亡灵。 那是一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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