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人里没有一个回答他,阿伽抓了抓头发,补充道:“如果你们下不了手,让余来做也可以啦,反正余也不是第一次负责当烂人了。” “愚蠢,如果这么轻易就能解决,那么对方用毒就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应该说,正是因为知道这份特性,才选择了诅咒这种麻烦且代价极大的手段。”吉尔伽美什低声道,“若它向你呼出吐息,你的皮肤就会像火燎般灼痛皲裂,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它的呼吸既是烈火,也是毒液……你应该也能明白吧,吾友。” “……我明白。”他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剩下的那部分却感到了释然——仿佛他早就知道如此,或许比吉尔伽美什都要早——只是那份忧虑一直沉睡在他体内,在好友的意有所指下才终于被唤醒。 “啊……” 恍惚中,他听见了西杜丽有些慌张的喊声,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松开了缇克曼努的手,然而那种温热的感觉依然残留在掌心,带着湿滑、黏腻的触感,起初他以为那是汗水,后来才看到了她因溃烂而皲裂的皮肤。 温暖了他掌心的是她的血。
第42章 自那天之后, 恩奇都再也没有动过,他坐了一个晚上,一个白天, 于是现在又回到晚上了。 他看着红色的斑痕如藤蔓般攀上缇克曼努的脸颊,像是烙铁般散发出丝丝热气,看着她的面庞因失去了生机而蒙上了一层灰色,看着她的皮肤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皲裂开来,渗出白脓和血水。 过去总是在空气中浮动的麦子香气也淡去了,某种菌类的气味在鼻间萦绕,一种潮湿的感觉吸附着皮肤,好像这间房子里已经下了很久的雨。 奇怪的是,几乎没有人催他去做什么,吉尔、西杜丽、阿伽……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忙,每个人都有事要去做,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把这里留给了他,恩奇都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泰然,仿佛笃定了他最后会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案。 入夜后,恩奇都照旧解开芦苇帘上的细绳,好让垂下来的帘子遮挡住外面的冷风,西杜丽一直嘱咐他要这么做,因为缇克曼努经常因为忘记这件事而受凉头痛,她一直为此而担忧(她总是在各种问题上为缇克曼努担忧)。 恩奇都并没有类似的苦恼——他甚至不会生病,但他喜欢遵循人类的习惯生活,看着这个孱弱的族群凭借着智慧克服自然给他们带来的困扰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我该怎么做?”他本想握住她的手,最后却退缩了,只是轻轻抚摸她拇指的指腹,“如果你还在这里的话,会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缇克曼努依然闭着眼睛,嘴唇紧抿着,形成一个不太愉快的表情(她的嘴角天生向下,一旦面无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生气)。她当然不会回应他,可恩奇都还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又何必问我呢?” 他分不清这是缇克曼努真实的意念,还是某种莫名其妙的臆想,但他胸口忽然萌生出了一股冲动——是他熟悉(似乎曾数次目睹)但又陌生(从未体验过)的,这种冲动促使他站了起来,带着绝不退却的决意离开了这个房间。 其实恩奇都迈出门槛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但当清冷的晚风从他面颊拂过,他又觉得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他环视四周,夜晚的乌鲁克王宫也如沉睡般静谧,但这个国家的主人的居所仍亮着一盏灯——他知道他的挚友就在那里,也许是为了工作,也许是为了等待他。 他的双脚循着本能朝那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然而越是靠近光的源头,脚下的影子就越是沉重,当他的步伐已经缓慢到几乎快忘了人类是怎么走路的时候,谒见室的大门已经近在眼前了。 恩奇都没有敲门,径自推门进去,里面的吉尔伽美什照旧被一堆泥板包围,必须抬起头才能和他对视。 片刻的静默之后,他的挚友说:“无论你想做什么,你需要的东西在那边的盒子里。” 恩奇都看着他,为他的了然与冷静感到困惑,随即又觉得这份困惑是源自于这个沉默的、仿佛一切都发生得理所当然的世界。 但他还是走到木盒边,打开那个有些生锈的锁扣,盒子里放着阿伽带来的三把弑神之刃的其中两把,神蚀不在其中,剩下两把刀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他莫名知道,右边那把是属于他的。 恩奇都将它拿了出来,刀柄在掌心微微发热,也许它正因为渴望他的血而蠢蠢欲动。 自从说完那句话后,吉尔伽美什就低下头重新开始工作了,似乎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全然不在意,直到他推门打算离开时,才再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 “保重。”他说。 恩奇都关上了门。 甫一走出库拉巴的城门,他就感受到了某种野性的召唤(如此久违的感觉),当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时,那种沉重感终于消失了。 当他不去思考如何像一个人那样行动时,一切似乎都变得简单起来了,就像一般人去杉树林至少要花费一周的时间,但对恩奇都而言只是片刻的事情。 当他抵达杉树林——他的家(也许是“曾经的家”),太阳也不过在东方露出了一线,但杉树林的幽暗是不分昼夜的。 恩奇都走进树林中,青草和泥土受潮后散发出独特的气味,曾在过去的时光中日夜陪伴着他,晚风吹过树梢时簌簌的摩挲声,动物们细微的呼吸,踩过落叶时的动静,昆虫们攀附在树干上汲取汁液,翅膀颤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这些都教他感到亲切。 有那么一会儿,恩奇都感觉身上的每个毛孔,每一根发丝都在散发出回到自己成长之地的喜悦,好像他应该留在这里,不该再去人类的世界了,好像他应该恢复四肢行走,这样在他进食的时候便不必避讳自己吃进了泥土,不用再编织布料来遮掩自己孱弱的身体,也无需为自己光/裸的身体感到羞耻。 这种喜悦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他的步伐不禁加快了,到处都是那么昏暗,就不会因为太趋近光而被影子的重量拖累。 绿荫如盖的树林忽然露出了一条罅隙,黯淡的月光投映在草地上,恩奇都在不远处看到了一只深红色的眼睛。 “恩奇都,我的孩子。”那只眼睛的主人如此说道,“到我身边来。” 恩奇都的脚趾蜷起,紧贴着腰侧的短刀令他迟疑了片刻,但最后还是走了过去。他先蹲下身,再膝盖着地,然后才俯下身,侧躺在它坚硬却温暖的腹肚。 当他透过枝叶的罅隙去看夜幕中的星星和月亮时, t才意识到这是西杜丽教给他的礼仪——人类的礼仪,他们认为保持着上半身挺直地坐下是一件体面的事。 “岁月真是神奇。”芬巴巴说,“我看着你成长到如今的样子,那段时光回忆起来却是那么短暂,而你只离开了杉树林不久,我就感觉到了时间的漫长。” “所以我回来了。”他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芬巴巴摇头:“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它的语气那么笃定,就像吉尔、西杜丽和阿伽一样笃定,他们好像早就知道了命运的轨迹会通往何方。 恩奇都感觉它看着自己的眼神是那么严厉,又那么温柔,就像是父性和母性的混合,吉尔的父亲令他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活在先王的阴影下,阿伽杀死了对他而言如同母亲一般的宁胡尔萨格,恩奇都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父母,但他被一个既像父亲又像母亲的存在抚养长大。 “我改变主意了。”他说,“忘了那些吧,忘了人类和神明,我们可以像过去那样快乐地生活。” 芬巴巴看了他好一会儿,用前蹄在土地上拨了拨,一朵白色的小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结苞、绽放,恩奇都仍有印象,以前他经常用这种花为它和那些动物朋友们编织花环。 “很久以前,当那个至高的位置上坐着的还是恩利尔时,诸神之间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结论:住在北方的人类一定比南方的人类过得更幸福。”芬巴巴轻声道, “因为北方的温度适宜,而且降雨量更多,而南方的酷暑能够夺走一个人的命,在最艰难的冬季,天上降下的雨水尚且灌不满君王的浴池。那时的宁胡尔萨格仍是高贵的三主神之一,手握权力与力量,还与众神之主有一段露水情缘,因此她得到了基什,一个日后将成为北方霸主的国家。” “别谈论诸神的事了。”他说,“也别再参与那些事,那些都和我们无关了。” 缇克曼努的诅咒也是,解开它吧,将人类与诸神的战争抛之脑后吧…… 这句话梗在恩奇都的喉咙里,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些,那让他之前的发言显得像是为了拯救她而作出牺牲,恩奇都不想把自己放在那样的位置上,他期盼她好好活着的心是真切的,想要回到自己抚育者身边的心也绝无虚假。 “然而,最后事实证明神明们都错了。”它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也证明了他们当初到底创造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族群,他们对世上的一切充斥着好奇心,永远年轻、永不满足、永远对揭示这个世界的真理充满了热情……多么令人着迷,不是吗?” “别再说这些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力。 “我也希望如此,我的孩子。”它叹息一声,“然而命运已经向我昭示了我的结局,它也昭示了你的,昭示了她的。我无法拒绝它,除了那位贤者,没有人能拒绝死亡的召唤。” “让那命运见鬼去吧。”如果西杜丽和塔兰特在这里,肯定会大惊失色,然后数落塔木卡又把这种街头混混的腔调/教给了他,但芬巴巴闻言只是轻声笑了起来。 “你说话有一点像她了。事实上,你已经很像一个人类了,我的孩子。”它说,“如果我再年轻一点,也许也会说这句话……可我终是老了,已经习惯了服从命运的安排,即使是它的奚落。” 恩奇都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什么也说不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语言可以为他倾诉此刻的想法——也许他根本没有想法,就像那时他从缇克曼努的房门里推门而出,以为一切已经有了定论,但茫然与无措就像那股潮湿的菌类气味,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芬巴巴轻声道:“来吧,做你该做的事。” 不,他在心里回答,但冰凉的刀刃滑落至掌心,他握住它,刀锋已经冷却了,即使按在刀背上也会产生被割凯的错觉,但这种冰冷很快就被某种温热的触感抚平了,鲜血沿着刀锋流到他的手背上,温热而湿润,像是回到母亲子宫内的感觉。 然而他没有真正的母亲,也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孕育的过程,所以这种温柔只是更加撕裂了他,刀尖的推进由于刀柄的湿滑变得越来越艰难,他的手因施力而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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