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的人都聚在一处,屋里传出压抑着的呜咽声。 乾隆下了马车反倒不敢进去,他膝下有才能的皇子并不多,一时并不敢面对自己最看好的儿子已经撒手人寰的事实。 直到荣亲王福晋哭喊出一声“王爷!”,乾隆才冲进屋子。 众人为他让出一条路,乾隆坐在床边,永琪的脸已经失去了血色,“永琪一直身体康健,为何走得如此突然?” 福晋不敢答话,胡芸角向前爬了两步道,“王爷其实早患有附骨疽之症,只是一直讳疾忌医,并不敢让人知道。” 乾隆顺着声音寻人,见是个容貌艳丽的年轻女子,问道,“你是何人?” “妾身是王爷的格格,胡氏胡芸角。” 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胡芸角身上,进忠从门口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那小太监便悄悄离了岗位。 “额娘违背皇后娘娘意愿,赐死了凌云彻,皇后娘娘因此与额娘日渐生疏,王爷担忧皇后娘娘怀恨在心,这才一直避嫌,不敢用江与彬。” “她说的可是实情?”乾隆问荣亲王福晋。 “王爷一直是胡芸角贴身伺候,许多事妾身并不清楚。”福晋抹了两滴泪,答道。 乾隆默然半晌,才看向胡芸角,“你继续说。” “若王爷能好好养病,或许也没什么大碍,”胡芸角的眼泪顺着脸颊留下来,滴在花纹繁丽的毯子上,晕出两小片水渍,“可额娘总是不满王爷事事争先,总教他要做忠臣,好好辅佐十二阿哥。自从王爷封了亲王,午夜梦醒都是额娘责骂他的景象。” “王爷一直郁郁寡欢,重重心事无人可表露,这病才一直不见好啊。” 荣亲王偏爱这位格格,许多事只说与她听,福晋也摸不准这些事是否属实,听得胆战心惊。 “你在这胡说什么!”胡芸角话音刚落,海常在突然冲进来指着胡芸角道,“你在永琪身边向来乖巧,连我也没瞧出来原是个蛇蝎心肠。永琪带你如此真心,你怎可在他走后如此构陷他、构陷他与皇弟的情谊。” 乾隆冷眼瞧着,并不表态,海常在虽位分低,可到底是荣亲王的亲额娘,无人敢拦她。海常在上前握住荣亲王渐凉的手,转头看向乾隆,“皇上不可只听她一面之词啊。” “信不信在皇上,妾身不曾有一刻负了王爷,可额娘您敢说毫不愧对他吗?”胡芸角眼神里突然多了几分决绝,“王爷日子过得憋屈,额娘心不在您身上,妾身心疼您,这就来陪您。” 说罢,她发了狠一头撞向桌角,血自额头流了下来,人当即失去了意识。 满屋女眷被这场景吓得慌乱,仆从也没秩序地奔走,先前溜走的小太监趁机溜了回来,远远地向进忠示意——后事处理好了。
第18章 养心殿光照充足,龙头的积雪迅速消解,被雪水洗过,颜色都鲜亮了几分。 乾隆回来后见了毓瑚一面,便将众人都遣出去,一个人呆着。 估算着晚膳时分,进忠叩了叩养心殿的门报道,“皇贵妃娘娘求见。” 想起今日海兰分明还在禁足,却闯进了荣亲王府,乾隆没作声。 进忠心下明了,开了门放人进来。 “荣亲王猝然崩逝,皇上忧思过度,臣妾被永琪叫一声炩娘娘,心里也不好受。”卫嬿婉拎了个红木食盒,里面的黄瓷碗中盛着刚熬的山药莲子粥,她将粥递到皇上眼前,“但永琪是个孝顺孩子,定不愿看到父皇因他伤了龙体。” 卫嬿婉换了身素净衣裳,眼睛里还有些红血丝,像是真的替永琪伤心一般。 山药莲子粥弥漫出一股清香。 乾隆接过粥,却不曾入口,只用瓷勺搅了两下,语气听不出波澜,“是你允海常在出宫的。” “皇上恕罪,”卫嬿婉蹲下请罪说道,“臣妾也是做母亲的,想着荣亲王抱恙,海常在定然无比担忧,这才擅自解了她的禁足。还请皇上体谅她一片为母之心,若要责罚,先责罚臣妾吧。” 乾隆审视眼前女子良久,只见她满目戚戚然,似乎真是以己度人的善意之举罢了。 没有精力细想,今日胡芸角所言有的进忠也提过,有的则是初次听闻。 事关皇储,不敢大意,一切只等毓瑚查过再盖棺定论。 “时辰也不早了,朕乏了,”乾隆放下勺子,捏着鼻梁向门外唤道,“进忠,送皇贵妃回去。” 到了夜里,紫禁城里又飘起细雪,打着灯笼才能在光前看到一点。 进忠还是撑了伞送人。 他一手在前打着伞,另一手扶着卫嬿婉。皇贵妃宽大的袖子下,是一双交握的手,冰凉的护甲贴在进忠手背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春蝉带着人在他们身后远远走着,宫道上的雪扫净了又添一层,留下两排并行的鞋印,随后又被一众人踩乱。 一路走完,伞上也积了薄雪,像是结了糖霜。 进忠一路撑伞将卫嬿婉护得周全,自己半边身子落了白。担心寒气被带进屋,他在外面将雪抖落干净才敢掀帘子进去。 宫人都换了冬装,进忠帽子上的黑色绒毛边还是完整保留了几朵雪花。 在外唯恐隔墙有耳,进了屋才觉得自在。卫嬿婉本一到冬日便四肢冰凉,被握着的手倒一路被捂得温热,她拿食指覆在进忠帽檐边的白花上,那处便化作几滴小小的水珠。 她像得了趣味,点着雪花问道,“本宫给你的东西放好了吗?” 进忠垂着脑袋任她取乐,捧起炩主儿另一只被风吹了一路的手暖着,“都打点妥当了,您擎等着看戏就成。” 屋里炭火足,星点白花眨眼就融了。卫嬿婉失了乐趣,视线回落在进忠的动作上。 即便御前太监比旁人多些体面,说到底还是伺候人的。进忠指根处有层薄茧,如今覆在卫嬿婉手上细细摩挲,惹出一片痒意。 “如今皇上爱子心切,你说本宫要不要趁此机会请旨将璟妧接回来,成全一段母女情分。” “七公主不曾在您身边喂养过,”进忠想起颖妃有几次带着七公主来请安的场景,回道,“恐怕早就受了影响,与主儿不是一条心呐。” 后位夺不得她尚不在意,皇贵妃册封礼的兴头过去后,她也明白自己的出身做不得国母。 可接二连三被阻挠,瞧不上她的妃嫔惩治不得,亲生的女儿见不得。费心走到如今地位,还是要处处小心,卫嬿婉只觉得皇贵妃当的憋屈。 她将不满撒在进忠身上,推开人坐到红木雕花的椅子上,抱怨道,“本宫真是命不好,这也使不得,那也干不成,本宫当的这是什么皇贵妃啊。” 进忠早就习惯了这脾气,不在意卫嬿婉将他看作什么,不在意卫嬿婉利用他每一寸可用之处,只要这主儿心里也没别人。 “眼前爽快算什么,”进忠绕到椅子后面,将炩主儿鬓边碎发别在耳后,“荣亲王没了,皇后也做不了十二阿哥的依仗,往后您才是顶尊贵的人。” 荣亲王的死彻底推开了卫嬿婉光明前路的大门,唯有想到往后,才觉得脚下的石子不值一提。 “还好有你在,”卫嬿婉悠悠叹了口气,“若是没了你安抚劝解,本宫大概会坏了许多事。” 不知为何,卫嬿婉近来示好的话频频说出口,让进忠觉得自己像是那陈世美,才叫糟糠之妻要拿甜言蜜语拢住人心。 分明过河被拆的桥是我,进忠想。 那日一吻让两人生出了情人似的奇怪平衡,好像真是皇权下的一对苦命鸳鸯,只要谁也不戳破这背后你来我往的算计,他们就是真心相依的伴侣。 进忠笑着应她,“奴才会一直在。” 毓瑚行事利索,第二日一早便带了东西回养心殿复命。说是事关佐禄,周清领命来永寿宫请皇贵妃前去一观。 到了养心殿,卫嬿婉已然是一副泪眼婆娑的关切亲弟模样了,她带着哭腔请安,勾出了乾隆几分怜惜。 “在永琪府里发现了这些,”乾隆将几张信纸递过去,“你看看。” 卫嬿婉接过定睛一看,正是她让进忠藏匿于荣亲王府的东西,信纸上特意仿了海兰的字迹,嘱咐永琪如何威胁利诱佐禄。 “这...臣妾一直知道佐禄是个性子软的,却没想到会为了这些来抹黑他亲姐。”她按下心中成事之喜,显得震惊心痛,又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好让眼泪落得更利索些,“受他人利用还落得如此下场,臣妾实在...” 乾隆只把她当做一手培养的乖巧宠物,旁的妃子瞧不上这样得来的恩宠,卫嬿婉偏要利用这点将敌方一军。 宠妃哭得说不出话来,乾隆觉得这不单是妃嫔间的勾心斗角,更是在挑战他的威严。 “朕已经吩咐人去唤珂里叶特氏,一定还你清白。”他轻抚卫嬿婉肩头以示安慰。 不多时,海常在被带了过来,刚行至皇上面前,便被一沓信件打在脸上。 纸张纷纷扬扬落了一地,她跪在地上细看一张便已明白来龙去脉,“皇上,这些东西臣妾从未见过,您不要听信小人之言。” 卫嬿婉默默擦着眼泪,并不搭话,见皇上也面色沉沉,海兰又说道,“当年金玉妍模仿皇后娘娘笔迹陷害她与安吉大师,今日臣妾也是被此计所害啊!” “好端端地提起皇后,可是皇后唆使你让永琪安心辅佐他十二弟的吗?”乾隆斥责道。 提及此事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固然能让皇上疑心信件真假,却也会让他想起皇后身上从未停息过的风波。见局面还在自己这方,卫嬿婉耐着性子不语。 海兰私心确实不愿永琪登基,这话她不好解释,只道,“如果威逼利诱皇贵妃亲弟的确是臣妾所为,为何这些信件永琪不烧了,还要放在屋里等人抓住把柄?” 这话还算有几分道理,乾隆也多了几分猜测,卫嬿婉怎能让大好的形式扭转,当即开口,“海常在只把永琪当作替自己做事的人才会这么想。皇上每一次批注,永琰都妥善留着,这样的孺慕之情你不懂吗?臣妾的娘亲、弟弟说穿了也是他们经不住考验,怨不得别人,可皇上,臣妾实在可惜永琪这样乖的孩子竟然沦为海常在的工具。” 说理不通的事,她便引皇上共情。一个妃子被冤枉不值得皇上动怒,可堪当国本的皇子因此没了,才是他无法忍受的事。 一想到永琪,乾隆失了耐心,“永琪病重你却不知情,他讳疾忌医不加以规劝,满脑子都是不该想之事。” 他朝门外喊道,“来人,珂里叶特氏构陷妃嫔、愧为人母,即日起贬为庶人,朕不愿再见她。”
第19章 荣亲王病逝和海兰被贬为庶人的消息一起传去了翊坤宫,一个月前就抱病的皇后遭不住打击,病情突然加重,太医说如今已不能起身了。 内务府是个有眼色的,先来永寿宫询问要不要告诉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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