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左右瞧着走过去,今夜本是他当值,王蟾不在也就罢了,春蝉竟也不在旁伺候。 “去做什么了,半天不见人影。”卫嬿婉察觉到他走近,头也不回地问。 “奴才衣裳脏了,侍奉主子总不能失仪。”进忠答着,绕到人面前蹲下。 “呦。”这一看让他着实惊讶了一番,炩主儿面前摆了个小酒坛,这坛子颜色深,方才他从后面过来,酒坛和昏黑的夜色融到一块儿,一时没瞧见。眼下估计大半坛都下了肚,双颊飞上了红晕,眼睛倒还清清亮亮,正撑着脑袋赏月呢。 “炩主儿这是在借酒消愁?怎么也没人伺候着。”进忠想把酒收了,刚要伸手,那酒坛就换了位置。 得,醉没醉不知道,但必然是不大清醒了。 “春蝉去备醒酒汤了,”卫嬿婉猫似地把酒坛护在怀里,没手撑着脑袋了,就把下巴支在坛口,“本宫今日高兴,只差一步就能让皇后翻不得身,本宫终于走到今天了,可不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是,”进忠应和着,将酒坛从人怀里扣出来,哄着说,“奴才不拿走,就把酒放桌子上,炩主儿这么抱着仔细脏了衣裳。” 他默默将酒坛往远了放,卫嬿婉约摸是还没回过神,一门心思暂且不在他这,“你瞧这天上的星星,多亮啊,宫里好久不曾见过如此景色了。可本宫怎么感觉,天地穹庐间这么逼仄。” “那是您今个儿心情不对,您可还记得第一次侍寝时候的天?” 卫嬿婉将目光收回来,两眼失了焦距,努力回想着,半晌才摇摇头。“不记得了。本宫只记得那条路很长,一路上都没有人,走了很久,才看到养心殿的匾额。” “那奴才替您想想。嗯...那晚的星星比今晚的还亮,宫里头不用点灯也看得见路。最重要的是天儿高,铆足了劲儿也挨不着边。” 见卫嬿婉眉头微蹙,似是在很努力地想忆起那副景象,进忠只得开口打断她,“其实紫禁城里的天从未变过,是赏景的人心境变了,所以炩主儿,您今日怎么了?” “愉妃为了皇后冲进来,带着我的亲弟弟来指证我。我知皇上如今信我多一些,可那场面显得我太过可笑。众叛亲离,莫过如是了...”卫嬿婉如今思绪被人牵着走,沉默了片刻答道,“有朝一日本宫蒙冤,满宫里翻来覆去,竟想不出一个有愉妃一半着急的人。” “那...”进忠替她抚平裙摆上的褶皱,仰视着人问,“您后悔了吗?” 卫嬿婉摇头摇得毫不犹豫,“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本也是包衣内管领家的女儿,凭什么只能服侍别人呢。若我满二十五岁出宫,大约也被额娘卖到哪个人府上做妾去了。” “这已经是我最好的结果了,”她眼睛染上水雾,清澈得盛了一弯明月,星光也碎在里面,“只是我不明白,为何还是如今这幅模样。” 瞧不起她的蒙古嫔妃们话说得极对,她是心虚。 若她是被家里宠着长大,正经选秀做了娘娘,在宫里受了欺负总还有远方愿意替自己讨回公道的父亲。倒也不必如此抛亲弃友,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偏她什么都没有,只能凭自己往上爬,犹如一块原石,任由皇上雕刻成喜欢的样子,再借皇上赏她的一点怜爱立足。 “是啊,您在深宫不容易,更得小心。”进忠瞅准了机会,试图将那人从炩主儿心里清个干净,“奴才早就说过凌云彻是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捅向您的刀,若您早些下了决心,有些事并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听见凌云彻三字,卫嬿婉本能地警惕起来,理智也有三分回笼。她略挺直了身子,“人已经死了,你提他做什么。” “主儿就别摆出一副和凌云彻情深意切的模样了,自个儿信吗,”进忠望向别处,不满两个字摆在了脸上,“人家可不顾念您,定情信物都转手赠与仇人了。” 被戳到痛处,卫嬿婉立起浑身的刺儿,横眉呵了声,“本宫的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奴才多嘴。” “这会儿嫌奴才恶心了?”话赶话地,竟也让进忠多了点儿怒气,说好要随回京的御船扔进水里的话纷纷涌上来,言语直往人心窝子戳,“当年跪下来求奴才的时候,大家也都已经不体面了。这么多年,您和奴才早就是一样的人,手绑到一起,都不干净。” “您不是真以为自己能手不沾血地走到最后吧,别逗了炩主儿,您可不是这么天真的…” 话说一半便戛然而止,被一记耳光打断了。 他没什么防备,整个人被向外偏了一个角度,扬起了一道皂荚味的微风。
第11章 皮肉磕到牙上,进忠在嘴里抿出一股子血腥味。 卫嬿婉用力不算大,只是雕了花的护甲没卸下来,约摸是划烂了,脸有些火辣辣地疼。 倒不是没有旁的法子,可他八面玲珑下还有些执拗的气性,半点不愿遮掩自己那点爱记仇的性子,偏要摊开了给人看——我就是不喜凌云彻。 这些天缠在她身边,想着日久总能有几分情面,得意忘了眼前的主儿是对澜翠下过杀手的。 他们表面素来维持得和睦,除却卫嬿婉要借着皇上杀人灭口那次,两人从未没动过手,就连争执也许久不曾有过,才让他无端生出些大胆心思来。 尤其沐浴时,瞧见心口的疤浅淡了许多,直觉间总以为是炩主儿对自己添了眷顾,原也是一场误会。 似乎太监的皮肤都比寻常男子好些,进忠脸上迅速浮起淡红色的指痕,下颌被刮出的细小伤口渗出几滴血珠子。 见此景象,卫嬿婉只觉得头脑瞬间清明了,杂乱的心绪全都被歉疚与无措掩盖。 被打的人还没什么,赏巴掌倒是流了两行泪下来。 这耳光真不是气急了进忠,而是突然面对了最不想承认的事实,只好强作盛气凌人的样子掩饰自己。 自从进忠来永寿宫当差,她心里翻来覆去地矛盾,当初御船上坚决的杀心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还愈发纵容起他借着侍奉的名义亲近。 她从未敢细究其根本。 因为不知真切的爱是什么样,她便自作主张地美化了。 于是执着,建立在利益上的感情不如年少相知值得称颂;于是发现物是人非,也不愿意回头思考那段开始得不纯粹的情谊;于是某一日惊觉自己念的变了个人,却还不愿承认是对那阉人有了感情。 原以为这样含糊过去就罢了,大家其乐融融,全当凌云彻凭空消失了就好。 怎知那人偏要把心里一团血肉模糊的地方拿出来,拆干净了要自己分辨骨血与腐肉。 若要逢场作戏,卫嬿婉什么都放得下,温顺知趣或是妩媚动人,她总做得出样子来。 可如今沾上了点真心,她反而凭空生了别扭的傲气,绝不愿先低头。 两人双双沉闷下去。 春蝉来得正好,头也不抬地喊了声“醒酒汤来了”,打破了僵局。 她走近了才发觉这里气氛诡异,手里的汤放下端走拿不定个主意。 “放这儿吧。夜里凉,炩主儿体寒,你去屋里把狐狸毛的大氅拿来。” 进忠原还有些怒气和失意,瞧见扇完人有些不知所措的卫嬿婉,记忆不受管地飘到初遇的雨夜,心又软了下去。 他闭眼平静了片刻,心中骂道合该自己欠她的,赔上了命也不肯把心还来,被嫌了还要凑上去再讨一顿白眼。 手却已经轻柔地揩去面前人脸上的泪痕,端起醒酒汤,老老实实地哄道,“好了,别哭了,奴才不说了,瞧着忒可怜。来,把这汤喝了,小心明早起来头疼。” 卫嬿婉觉得入口的更像一碗红枣燕窝汤,看着进忠认真的眉眼,也忘了使性子,一口口地喝了个干净。 转眼醒酒汤见了底,卫嬿婉将手伸出去,“夜深了,扶本宫回去歇息吧。” 进忠明白这算是服软了,慢吞吞地收拾东西,暗自欣赏了一会儿炩主儿僵硬的神色,才将人停在空中的手接过。 “炩主儿,您方才问,有朝一日自己蒙冤是否有人着急。”进忠突然说,“若您把奴才当个人,便不该有此一问。” “本宫...” 卫嬿婉想开口解释,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春婵拿了大氅不敢来打扰,站在门后听二人脚步声近了,方往外走。 “主儿是要歇息了吗,”她将大氅放在臂弯,打算去扶卫嬿婉,“奴婢伺候您安置吧。” 往日进忠总是要不顾规矩贴身伺候的,可今日没什么心情。 他正打算将手抽出来,卫嬿婉没有答春婵的话,却突然握紧了要离开的手。 “炩主儿?”进忠有些错愕,问了一声。 卫嬿婉却没有答话,垂着眼像在想事情。见状,进忠当她是不愿失去自己这把刀,又放不低姿态。 他将炩主儿的手递给春婵,“您放心,奴才一直陪着您呢。” 她知道这不单是哄人的话。 浑浑噩噩地让春婵打理完,人已经躺下了,心思却还未安定下来。一会儿去了自己小时候,一会儿到了御船上进忠手握绳子,望着自己的眼神。 回头看才发现自己关于凌云彻的事早忘却许多,竟只记得当初托他借的银两,助自己去了大阿哥宫里,和那枚已经在愉妃手里的戒指。 可再想到进忠,自应了他那笔交易,这人便陪在自己身边了,他帮衬过的事,一晚上也想不全。 倒是想起愉妃手里的戒指,自己本也要处理的,可后来进忠应了,潜意识便不把它放在心上,几日来都抛诸脑后。 带着这点信任,最后回忆定在了慎刑司,那个他原本可以抽身,另寻去处的时节。 大概是做主子久了,也多了几分自命不凡的怪脾气,眼睛里压根儿看不到他们。 哭诉着无人陪我,可面前就站了个不离不弃的,是自己从前嫌他是个阉人,不把他放在心上,又觉得他不过是舍不下这棵亲手栽培的摇钱树,哪来什么真情。 宫门外传来打更人的声音,进忠数着,是三更天了。 春婵急匆匆地从卧房里出来,“进忠公公,主儿怕是夜里受凉染了风寒,这会发高热说胡话呢!” 进忠从椅子上跳了下来,扶正了帽子就要出门,“那还等什么,传太医去啊。” “进忠公公还是先去看看主儿吧,这太医怕是喊不得。”春婵忙喊住进忠,话里有些为难。 喊不得?他不明所以地掀帘子进去。 卫嬿婉额头浮了层虚汗,两手紧紧抓住被子,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走近了也听不大清楚,只断断续续间似乎听见了“进忠”二字。 他当即转头去看春婵的神色,只见后者正专心垂着脑袋数地砖,并不给他窥视的机会。想来定然也是听到了什么,才有喊不得太医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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