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洲冲贾琰笑了笑,并没有多说话,还是接着跟郎屺抱怨刚刚的问题,“招人?你说的倒是容易,招的人多了是要出事的。” “都这时候你还想堵住所有人的嘴,做个瞒天过海的美梦?快歇了吧,如今的形势,彼此心知肚明,”郎屺冷峻的眼神里透出一抹嘲讽,摇摇头去翻开书册来看,“就看谁胜谁——” 话没说完,他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翻着书页的手不停,郎屺猛地抬头看向贾琰,他的眼神骤然变亮,像簇着一束光,“这是……” “冶炼银料的法子,如何选矿,如何烧煅,需要放什么,何时吹入火气,我都写在里面了。” 在这个时代,最好的冶炼工也不能像贾琰这样,成倍的生产白银,而白银是哪个朝代都不可或缺的财富,这本书册有多珍贵,自然可想而知,在一旁的杜芳洲微露诧异,玩笑般的朝贾琰抱了下拳,“贾兄好生大方!” “若能解君一忧,则我心安矣,”贾琰并不多言,只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便转了话题,“我听你们刚才的意思,是井道已经开始渗入地下水了?” 杜芳洲点了点头,见贾琰的表情似有所悟,便问道:“贾兄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贾琰道:“还真有一个,简单点说就是用木板打造一个由高向低走的水槽,专门开凿一个积水井,这样就把地水引到了积水井,再用水桶将水提出井,我们也不用费力气做竹木水车了。” 杜芳洲本是随意问的,没想到贾琰竟真给出了法子,他拧紧眉头,思考着这个方法的可行性,犹豫地问:“这样能行吗?” “我也没试过,但我敢保证,若是我来做的话,有八成的可能。” “那……”杜芳洲还是犹豫,他对贾琰了解不多,不清楚他是什么来历,不敢乱说话,只是扭头看了看郎屺。 郎屺将书册小心地放入袖口,他不是个犹豫之人,很快下了决定,“那就你来做,越快越好。” 贾琰找了十来个人来挖积水井,在他手下的民夫并不比别人幸运多少,因为干的活难度大,甚至更累,也许好一点的就是,他会争取让民夫们吃饱饭,不会动辄鞭打,也注意他们的安全,所以在他手下,至少还没死过人。 这是第十天,只差一点点积水井就会完工,贾琰不放心,亲自下井去看,这种积水井是半露天的,也没什么危险,谁料才刚下去便听到一声骇人的惊叫。 “啊啊!!啊……” 一个蓬头垢面的民夫正哆哆嗦嗦地站在角落里,他伸出胳膊,颤抖地指向另一角,而他指的那个方向,矿土正稀稀落落地掉落,里面竟然还传出敲击声。 贾琰呆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他指了几个民夫,下令:“给我挖开这里!” 几个民夫立马上前,拿着东西开始开凿,可没凿了几下,几个人突然趔趄着后退,同时惊吓出声,连手上的工具都扔了,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 那地方已经被凿开了一个洞,而那个小小的圆洞里,居然慢慢伸出一只人手…… 贾琰这次也不用其他人了,他拨开人群,握住那只手使劲将人拖了出来。 这个人是刘全有。 十二天前还壮实的肌肉已经迅速消瘦下去,他脸色苍白,嘴唇上全是干皮,甚至结着血痂,可他毕竟还活着。 贾琰预测的很准,在挖开堵着的矿石时,井道再一次塌陷,去救人的刘全有也被埋在了里面,只不过他没有预测准的事情是,刘全有的求生意志竟然这么顽强。 积水井离那个塌陷的井道还有一段距离,很难想象,刘全有是怎么样熬过这十二天的,在没有吃的,没有光的井道里,在没人会救他的黑夜里,依然不放弃自救。 有时候命如草芥,可有时候也命如钢铁。 刘全有想睁开眼睛,可阳光的突然照射让他想睁也睁不开,贾琰一把将他的眼睛合上,吩咐人将他抬上去,却感觉到刘全有以极小的力气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贾琰反应过来,立马放开他,趴在那个洞口往里看,果不其然,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贾琰只觉得笼罩在心里的那层雾影正在散去,隐藏在深处的愧疚终于得以缓解,除此之外,他的心也跳得极快,还有另一种说不出的激荡,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又充满了无限的勇气,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田老汉抱了出来。 “把他也抬上去,去找大夫,”贾琰想把田老汉交给一个民夫,谁料那个民夫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人在太过激动时就容易忽略一些事。 他忽略了怀里田老汉过于冰冷的身体,忽略了他已变成黑紫色的脸,忽略了他只剩一把骨头的架子,忽略了他身上隐隐约约的臭味。 贾琰垂目,将田老汉稳稳地交给另一个民夫,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道:“把他抬上去,找个地方埋了。” 民夫们也反应过来这具尸体是他们的同伴,所有人默不作声,其中有两个人用手擦了擦眼泪,就继续默不作声的干活。 贾琰让人把那个洞填上,然后就指挥着他们进行积水井最后的收尾工作。 而有一个民夫一直靠在角落里动也不动,就是最先那个惊叫出声的民夫,贾琰开始以为他是吓着了,就没搭理他,可贾琰偶尔回头,发现他看的方向总是他站立的地方,一次两次还好,可半天下来,他总保持着这个动作,就有些奇怪了。 贾琰走到他跟前,问道:“你盯着我干什么?”但随着他的走近,他立马垂下了头,听到贾琰的问话也不吭声。 这个人穿着民夫们统一的灰褂子,一样蓬头垢面,可在胳肢窝这些没被灰土沾染上的地方,还是能看出不同于一般民夫的白嫩,也许这人曾经是富家公子,不幸家道中落,这才被抓了来。 贾琰声音放低了一点,继续问他:“你是生病了吗?” 这人却还是不说话,过了良久,正当贾琰觉得问不出什么来,准备抬腿离开时,突然听到他轻轻“呵”了一声。 只见对面的人缓缓抬起头,他伸出手,撩开了额前的长发,然后用那双曾经“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的眼睛看向了贾琰。 荣国府当宝贝似的贾二爷,从京城到龙门渡,从龙门渡到平安州,最后消失在夷县的贾宝玉,最后却出现在了最不该出现的地方,这个泥土裹身,命不保夕的地方。 多么荒谬! 宝玉靠在井壁上,露出一抹笑,他道:“琰儿,我都不认识你了。” 这句话本该是贾琰来对宝玉说的,没想到却是宝玉先说出了口。
第97章 权如刀笔血似浓 贾琰双目黑沉,一把拽过宝玉,让他背过了身,在宝玉的后背上,果然有着登记的编号,“伍肆捌”三个大字醒目而刺眼。 贾琰挥了挥手,让其他的人先上去,等到只剩他们两个了,才面向宝玉,却是没说话,因为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太多念头,心下沉重,一下子反而不想多问。 半年不见,宝玉又瘦了许多,还长高了点,许是终于睁开眼看到了外面真实残酷的世界,纵然衣衫破旧,他竟稍稍有些男人的样子了,性格比之前也沉稳了不少,起码在这样的情况下没喊没哭,甚至还主动先开了口。 只不过他这第二句的问候也十分不中听。 潮湿的空气使得衣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不甚舒服,宝玉将头发别到脑后,笑道:“琰儿,你何时学做了李绅?” 李绅,是唐代的一位诗人,曾写出过“四海无闲田,民夫犹饿死”等悲天悯人的诗句,可在他走上仕途,官越做越大后,却判若两人,变得穷奢极欲,因为喜欢吃鸡舌,为吃一顿饭就能杀三百只鸡,且性情暴烈,百姓听见他的名字,哪怕渡过长江也要逃走,晚年更是因涉及党政有染的案件,落了个“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途”的下场。 贾琰闻言,脸色登时拉了下来,他冷笑回道:“你何时学做了高炳远?” 高炳远,是《济南广记》中的一个杜撰的人物,出身勋贵之家,写得一手好文章,为人却不思进取,喜爱靡靡之音,终日混在一些戏园子里,高家家族无人出仕,行事又高调,最终被人当了靶子,落了个“抄家流放”的下场。 宝玉愣了一下,随后立刻大力拍了拍手掌,大笑道:“好!好!真到那天我就立时死了,这也算我的福气了!好歹不添罪孽!” 除开别的毛病,宝玉其实是个甚为温和的兄长,日常相处时并不端兄长的架子,可这次见面,却态度怪异,言含讥讽,无非是因为这一路的经历,对他而言真如噩梦一般,在此时此地,见到了亲人,宝玉心里是松了口气的,而一松气,再看贾琰所作所为,满肚子的愤懑、怫郁、害怕,便再也忍不住了,自然直直就冲他而来。 可偏巧贾琰这时候的心情也不好,宝玉的几句讥讽让他本来有的几分关心瞬间消散。 他整了整衣服,后退一步,站地离宝玉远了些,语气带上了嘲弄,“你是有福气,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一走就算完了,大不了就一死,还正好全了你的气节,反正你只求自己清净,老太太,太太怎么样,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补天的顽石自问有才华,却不能渡人,想要自由,却贪恋红尘,空有千万念想,却无人理解,于是自怨自艾,多情眼,佛心病,临了去,只愿求个解脱,如此这般,多情人反倒最无情。 提到老太太,宝玉的眼神黯淡下去,刚刚强撑着装出来的平静慢慢土崩瓦解,他轻轻合上眼,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眼角淌出一行泪水,他拿袖子擦泪,可袖子上的泥土糊到眼睛上,反而让泪水流的更快。 宝玉不愿在弟弟面前这么狼狈,使劲擦了两下,就扭过了头,问道:“老太太可好?” 贾琰转身,跟他并肩靠在井壁上,不再和他面对面,回道:“请了好几回太医。” “太太呢?” “整日吃斋念佛,或者上香祈福,就盼着二哥哥能回去。” “还有姐妹们……” “大姐姐病重,再见一面怕是难了,二姐姐寡居,如今还住在家里,三妹妹被南安太妃认作义女,即将远嫁番邦,四妹妹也在相看人家,可东府什么情况,二哥哥想必也清楚,别的都还是老样子,” 贾琰顿了顿,又道“宝姐姐一切都好,太太病了几回,都是她在床前尽孝,吃穿洗漱,无不用心。” 贾琰越多说一分,宝玉的脸色就多一分愧疚,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宝玉顺着滑坐到地上,双手捧住脸,哽咽出声。 贾琰仰头看向高空,随他去哭,自己也在脑海里整理思绪,等过了一会儿,听到宝玉的哭声渐小,才蹲身下去。 “二哥哥,”贾琰声音低沉,“我问你,你来这多少天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3 首页 上一页 88 89 90 91 92 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