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的头埋在衣袖里,声音有些呜呜的,“唯长于年,毋短之。” 贾琰睁大眼,“一年了?不可能!” 宝玉抬头,目有戚戚,“在这里,人命微如草芥,凭风转圜,不知明日,我只觉得度日如年。”说罢一声长叹。 “我是问你几月来的?”贾琰有些咬牙。 “记不清了,”宝玉摇摇头,脸色带了些恍惚,“每天跟做梦一样。” “总有一个大概数吧,”贾琰控制住自己想去拽他衣领子的手,“十天?二十天?一个月?还是更长?二哥哥,我不是在跟你叙旧,我问你正经的。” “原来我没碰见过你就算了,可这次修积水井,我挑的是‘玖伍’到‘壹壹弍’这个数的民夫,不该有你!而且这十来天,我天天来,为什么直到今日才遇到你?谁把你送到我手下的?” 贾琰目光沉下,沉声,“你不会是跟别人说了你是荣国府的吧。” 宝玉点点头,“我自然要说!这样的地方哪里敢多呆!可是说了又如何,又没有人信,直到前几日碰到位崔大人,我说我是荣国府的宝二爷,他面上竟是亲热,我求他送我回家,他答应的好好的,谁成想一转身便不见了,今日又叫我来这里,我只当他还是不信我,如今看,他是知道你在这里,所以才送我来!” 听这意思,宝玉来银矿是意外,他是来了银矿后才碰到的崔骁,而崔骁一直监视贾琰,自然知道荣国府走丢了一位爷,正巧听宝玉这么嚷嚷,两边都对上了,故而有了今天这出。 宝玉拽住了贾琰的袖子,“琰儿,上次你在牢里时,是如何答应我的,你说你再也不沾染这些经济仕途,我只当你收心了,可如今为什么又在这?” “你读了那么多年书,难道就是为了日日做这样的事?若是这样,果真成了国贼禄蠹。” 宝玉语气里五分恳切,五分责备,可转头见贾琰又一脸不耐烦,便住了嘴,无奈道,“罢了罢了!这次横竖你要跟我一起回家!林妹妹要是知道你在外面是这样行事,她定也不会同意的。对了,还有林妹妹,她可好?” 贾琰笑道:“回家啊,二哥哥不是有骨气吗?回什么家?再者你想回家,自己走回去啊!跟我说什么。”说罢拍了拍衣服上蹭到的尘土,利索地站了起来,双手扶上梯子,“蹬蹬”上去了。 “琰儿!”宝玉在下面喊了一声,可是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竟然真的没管他,就这么直接走了! 都卷进了这地方,还被人知道了身份,能不能保住命都是未知数,还想开开心心地走,做梦比较快!贾琰在心里骂了几句,决定不再惯着宝玉这身臭毛病,就让他在这呆着,反正贾府迟早要落败的,提前适应一下没什么不好。 宝玉仍然在银矿劳作,干最重的活儿,跟民夫们睡一样的地方,吃着一样的东西,贾琰说不管就真没管他,过了几日,反而是崔骁看不下去了,主动过来找贾琰。 “找的时候辛辛苦苦地找,人送眼前了,贾大人又不闻不问,这出戏我是看不懂了。”崔骁笑着在椅子上坐下,边摇头边叹。 贾琰正拿着笔画图,积水井修的很好,成功解决了地下排水的问题,还节省了很多人力物力,所以自从这件事后,矿上有什么问题,郎屺也会叫着贾琰一起,听听他的意见,贾琰便想试着造一个铁排轨,这样就不用民夫背矿石了,将矿石放在轨上,民夫在地面上拉就行。 “崔大哥不知道,这大家族里的戏啊,”贾琰笔下不停,笑道,“不比戏折子上的少,别说你,我看了快二十年,这看不懂的地方也多了去了。” “哦,”崔骁来了兴趣,“贾大人看不懂哪出戏?” “比如这嫡庶,我小时候就不明白,凭什么都是荣国府的子孙,差别就那么大,所有好吃的好玩的,要不轮不上我,要不就是我最后捡别人剩下的。我总是不服气,所以想着要好好读书,争口气,可是我想请个先生都没人帮我张罗,我就自己找,我最穷的时候,还借过身边丫鬟的钱。” “直到了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家里来一封信,我就要什么都不顾,唯命是从,继续当牛做马,”贾琰停下笔,抬头望向崔骁,笑道,“不能再这么着了,我得好好想想明白。” 崔骁心下可惜,本来还想着正好利用宝玉牵制住贾琰,以后万一有什么事的话,也好更多一分保障,没想到这一试探,两人竟是这样的关系,不过面上却不露,当下痛快道:“行!都按贾大人的意思,”说罢直起身来,“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贾琰出来送他,走出屋子,见天色已经擦黑,想了想,便一个人踱着步子往远处走去。 在一块大矿石的背后,有一个矮矮的小土丘,这是埋田老汉的地方,活生生的人,转眼就成了黄土一抔,无碑无墓,只有一个用树枝编的花环。 贾琰这才发现旁边还躲着一个人,他拿起土丘上的花环,问:“你编的?” 旁边的人抬头,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还是个小少年,脏脏的脸更衬得眼睛黑亮黑亮的。 少年并不像一般民夫那么怕贾琰,他声音响亮道:“回大人,是我编的,我住在畸林村,我们那的人都会编这个,今天是田老伯的头七,按理该烧纸钱的,可这里没有纸钱,我就只好做了这个。” 贾琰摸了摸衣袖,从中取出一张纸,又拿出一个火折子,道:“我也没纸钱,就烧这个吧。” “咦,这上面有字,”少年帮着他点火折子,凑近脸念道:“寒枝——” 贾琰惊讶:“你还认字?”被抓来的民夫大多数家里都穷,没什么势力关系,能认字的少之又少。 少年不满自己受到怀疑,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一把从贾琰手里夺过纸,念道: “寒枝尚未醒,醉里金月空对影,缱绻难返冷蟾宫,独照环宵,灯火逐梦生。 无言入孤城,错看世间万般情,权如刀笔血似浓,曲终人故,离魂望残冬。” 少年很大胆,念完后竟然还朝贾琰点了点头道,“这是你写的?还不错,比我写的好。” 贾琰点着了火折子,从少年手里将纸抽过来,什么也没说,慢慢将纸烧掉了。 少年不但无知无畏,还是个话痨,贾琰不理他,他自顾自说的乐呵,“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因为要送我去镇上读书,所以才最穷,可我不觉得丢脸,因为我是我们那最有学识的人,我一定要考个秀才回来,给王家光耀门楣。对了,我的名字也是村里最好听的,不是什么狗蛋毛蛋,是请了先生起的,我叫王——” “你不用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贾琰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面色平静地站起身,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 如果不能改变结果,那就不要认识了。也许彼此不认识,那么在事情发生时,就不会难过。 这有点自欺欺人,可在这时候,却是最有用的方法。 但很不幸,这种最有用的方法仅仅在这一刻有用,因为在下一刻,贾琰就听到了小少年骄傲的大喊声。 “我叫王逢吉!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逢凶化吉!” 作者有话要说: 宝玉说:“唯长于年,毋短之” 翻译:只能比一年长,不可能比一年短。 李绅,其实是写“汗滴禾下土,粒粒皆辛苦”的那个诗人,但他官越来越大后,《新唐书》评价他“至务为威烈,或陷暴刻。”
第98章 为求药冬荣生计 王逢吉是个开朗的小少年,虽然贾琰给了他冷脸,但他一点也不在乎,回去后就喜滋滋的跟别的小伙伴吹嘘。 “嘿,我刚刚见着你们说的贾大人了,他还给我看了他写的诗,比我可差远了!他这样的都能考上,我也一定能,真的真的,哎,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都不相信我?我跟你们说,等我考上了秀才,肯定天天有地主老爷请我吃饭,” 王逢吉拍着胸脯说得乐呵,突然眼睛一瞪,怒道:“我的干草呢?谁偷了我的干草?!” 民夫们住的地方是没有床的,也没有被子,只有盖屋子时剩的大堆干草,之前天气暖和还没什么,如今日渐寒冷,干草好歹可以御寒,于是这东西便成了稀罕物。 “我拿的,怎么了?” 说话的是另一个少年,个子低低的,看起来比王逢吉还小,声音却透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冰硬,少年的相貌仔细看的话,称得上俊美,只是脸上戾气过重,看着就不那么好相处。 王逢吉见是他,声气立马就矮了下去,“没,没怎么,就是,就是……冬荣,你该跟我说一声,我又不是不让你用。” 王逢吉有点怕这个叫冬荣的少年,虽然冬荣比他瘦,比他矮,但冬荣眼黑心狠手利索,很会打架。 这地方缺衣少粮,送过来吃的,用的基本都靠抢,在这种生存都要竞争的情况下,民夫们私下里自然也拉伙结派,外地的,年纪小的,后边来的,都容易受排挤,冬荣正好占全了三样,所以他的口粮时不时就被抢走,一般年纪小的抗饿也胆小,遇到这种事都不敢吭声,但冬荣是个异类,睚眦必报的很,谁抢他一口吃的,他就能玩命。 王逢吉曾亲眼目睹冬荣从一个比他还高两头的壮年手里抢回了吃的,不是因为他多厉害,而是他玩命,被打得满脸是血也不松口,被打得牙齿落地也不松口,最后能活生生从抢他东西的人的手上咬下一块肉,当时打完架,他那不哭不笑,满口血肉的样子,让人想起深山老林里的小狼崽,不寒而栗。 俗话说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自从那一战后,招惹冬荣的人便少了,而冬荣身边很快聚起了七八个跟他一样年纪小的人,因为跟在冬荣身边,起码吃食不会被抢,虽然每天被分下来的吃食仅仅是三个糠团子。 “冬荣,勇哥生病啦?”王逢吉探头探脑的凑上前,本想跟冬荣说几句好话,却见冬荣拿了干草并不是自己用,而是往宋勇身上盖,躺在地下的宋勇双目紧闭,脸色潮红,显然是生病了。 自从冬荣来的那天,他身边就一直还有另外两个小伙伴,一个是憨厚到谁都可以欺负的老好人宋勇,一个是一副少爷派头说话却很有几分傻气的宝玉,这三个人组合在一起很奇怪,闹了不少笑料。 王逢吉有点不甘心,嘟囔道:“冬荣,勇哥用不了那么多干草,你给我一些,要不然,我也会像勇哥一样生病了,就一点就够——”话还没说话,冬荣突然站起身,朝王逢吉的衣领子伸出手。 王逢吉赶忙识趣的躺下,终于悻悻地住了嘴,心道我将来是要做秀才的人,不跟你这个小土匪一般见识。 冬荣的手朝旁边一偏,就拽住了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宝玉,宝玉累了好几日,冷不丁被他一拽,就拽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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