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时下的消息传递速度,有些朝廷大事与后宫八卦,能飞快地在一个月内传遍七国;但更多的小事,比如农业与工业上的变更,可能发生三四年了,连本国其他地方都未必听说。 卓清就不知道秦国还有马铃薯这种作物,他只知道蹲鸱,一种大芋头,马铃薯看上去不像是这一类的东西。 因为一路都主要吃这个,吃到烧心反胃,种它的时候卓清挺不乐意的。 七月时收小麦,马铃薯也可以收了。李申本来就是农夫,种田是把好手,比给族里冶铁打下手的卓清和游侠儿的赵时勤快多了,没事都要去侍弄自己的地。 这天把小麦铺开晒,他就去地里挖马铃薯。卓清前面收麦累了,秦人还叫他们在另一块地里种水稻,说是以后就要这两种轮种,他都不敢想收小麦再种水稻的时候有多累,趁着今年不用抢时间,他只想多休息一会。 他就躺小麦旁边的树荫底下睡觉。睡着睡着,好像听到李申声嘶力竭的喊声,喊的是他和赵时的名字,卓清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快一年了,他还有战场上带下来的恐惧,第一反应是秦人杀上来了,李申喊他们逃。 但叶底光影摇曳,身边小麦金黄,一派农家丰收静好景象。卓清恍惚了一下,使劲晃了下脑袋,听清李申还在叫,他骂了一句,爬起来走了过去。 赵时也被喊来了,还有其他人走过去,秦人什长在驱赶他们:“不许聚众!既然马铃薯熟了,赶紧去挖出来。叫你们挖的地窖都收拾一下,好存进去了!” “叫啥呢?”卓清和赵时的田就跟李申挨着,别人散了他们没走,什长就没管他们,只催他们快点收粮不要偷懒,就走了。 李申就拉他们去看自己挖出来的马铃薯,大大小小的一堆在地上。赵时打了个呵欠,看样子也是在偷懒睡觉被叫起来了,不以为然。 “不就是一路上吃的那玩意么,你还没吃够啊?”他露出了不忍回顾的表情,“开始吃着倒是不错,后来就不行了,还不如芋头。” 李申拄着锄头,身上有熟练农夫看傻子的优越感,悠悠地道:“你们看仔细,我才挖了一个坑。” 两人这才吃惊起来,这一个坑挖出来的,怕有小两斤了吧。他们对视一眼,返身去拿了锄头过来,催促道:“我们三人的一起挖吧,先给你挖出来,看有多少。” 李申还不太乐意,嘟囔着:“你们那手艺,别给我挖坏了。” “你再啰嗦试试?” 李申力大但胆小,不敢说话了。 三个人一起把马铃薯全起了出来,跟什长要了大秤,一筐筐的去称量。 在挖地的又都扛着锄头来看,什长也不赶他们了,同样在旁看着。 “两百了,已经两百了。” “五百了!” “六百了!老天,还有呢!” 最后称出来七百五十多斤,这是半亩地的量,他们主要种甘蔗,别的都种得不多。众人已经嘈杂欢呼起来,虽然一路吃够了,可是毕竟吃这个挺到了阆中郡,个个都晓得这是没五谷时可以代粮的作物。 但什长脸都挂下来了,骂道:“我看李申还算是勤勉的,也才种出这个数,你们半亩地能种出来五百斤就谢祖宗吧!我们秦人种得好的,一亩地得有两千斤呐!” 其实他也言过其实了,赵人毕竟是第一次种,不熟悉农时和物性。秦人也是特别的好手在好地上才能种出这个数。 李申种得已经不错了。当然,也是因为刚烧过的地,肥力足的缘故。 许多在从军前是普通农夫的赵人已经不那么伤感了,他们开始盘算今年扣掉所有欠官府的钱之后能余下多少,要多少年这田地才能归自己所有,盘算自己动手的话,花多少钱能把窝棚换掉,弄个土屋容身。还钱可能还到孙辈还不完,但小麦收得多,掺着马铃薯吃不至于饿死,好像也还行。 更远的,想到这里全是男人,要娶个女人不晓得有没有办法,听说附近有夷人,夷女也不是不行……要是娶不到妻子生不了孩子,那人死债消,也就不用还了。 到这年的冬天,这个帐又得重新算。他们种下去的从来没有见过的甘蔗也可以收了。 虽然官府还是收走了许多作为田地的租金,但是剩下的居然还能卖不错的价。这东西又不像粮食还得留着吃,自然是全部卖掉。 什长又抽人去榨甘蔗汁,熬出红糖,一起运到别处去,之后做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了。但这红糖也已经不错了,那个叫赵扬的疑似小贵族现在也放开了些,跟他们吹牛,说那叫柘浆,原本产自楚国,没想到这里也能种柘榨浆。 赵时这个浑不吝的也毫不客气的骂他:“你说的那叫‘浆’,你看看这像浆吗?” 赵扬语塞,不吹牛了。 因为甘蔗的这笔意外收入,安份过日子的人对未来又有了更好的期盼,现在欠秦国官府的钱好像在儿子那辈能还完了,这样真得想办法娶个夷女,生几个儿子啊。 卓清因为会一点打铁的手艺,支起了铁铺,给人修理锄头铁锨,更是比旁人好过一点。他想赵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秦国打进邯郸会屠城吗?他的父母亲人可能幸存? 但这些事不能多想,只能专注眼下,先把日子过起来。 这些从赵国跋涉,终于在阆中郡安身的赵人不知道,就在他们为生存辛苦挣扎奔忙的这一年里,天下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韩王安韩王安遣使纳地效玺,请为秦臣。原本的历史中,秦王接受了韩国的请求,暂时放下韩国,继续经营着统一天下的大业。直到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攻韩,以韩地为郡,才算是真正灭国而吞其地,韩国就此终结。 现在却不一样了。 嬴政没有一口答应韩王的称臣,而是提出了条件。既称臣,那么秦国就要在韩国施政。 韩王安进退失措,问使者会施行何政,被使者姚贾一口顶了回来:“秦政与韩王何干?” 都到这个地步了,韩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先应下。但若是秦国太过份,要将韩国的土地真正吞灭,那就当没答应过,再做最后一搏罢了。 在韩国君臣的忐忑中,姚贾再次来到韩国,称韩既纳地,那么秦国就要派人来教韩人种地了,并且要行使收税的权力。 当然,因为还没有将韩国之地划为郡县,所以韩王同样能分到税。对此韩王安已经摆烂,随他们去了。 另外,姚贾声称秦国向来重视人才,韩国称臣,那么韩国的人才也是秦国的人才,要在韩国举办考试。 凡是有所长者,无论哪家,都可以来考。秦王将择其优者入秦为吏。为了让远道之人也能赶上,这场考试会放在第二年的秋天才举办。 韩王不得不派出使者,按秦人的要求,在韩国境内不论远近,将消息送至各地。 而这消息又岂止是在韩国传开,大半年的时间里,从三晋之地,到北燕西齐南楚,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士子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开始听到这个词他们都觉得莫名。“考试”是什么?再打听下去就悚然而惊,惊之外更生出无以言说的喜悦。 竟然不需要人推荐,也不需要为人门客,只要去参加考试,就有机会让自己的文章对策被秦相乃至秦王看中吗?尽管传过来的消息里说并不是考试通过就能成为秦王朝上客,有些只会分去地方上为吏,可毕竟那也是个机会不是吗? 自恃有才的士子只想要这么个机会,而自认才华平平又家境贫寒的人,也想争取一个为吏的机会。 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战国末是一个变革激荡的年代,处于亡国边缘的六国之中,既有保持着旧日风俗,不拘出身自由出仕他国的人;也有诞生了家国意识,视亡国为痛的人。 于是后者无动于衷,不愿意为秦国效力,而前者无论贫富,只要在本国没混出名堂的但自认有才华的,都想方设法凑钱找路子,前往韩国参加考试。 秦王政十五年初春,寒气未退的时候,最近的三晋之地已经来了一些人,不多,合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但在因军事压力而衰败的新郑还是挺惹眼的。张良披着裘衣立在楼上望见几个赵国士子佩剑路过,心中郁郁。张迁在他身后欲言,却被风呛着,咳了几声。 他兄弟俩身体都弱,入冬一人病了一场。弟弟张迁比他还弱些,他已经痊愈了,张迁还有点咳。张良回身责备他:“怎么站在风口?” 张迁紧了紧裘衣,笑着摇头:“大兄太紧张了,我内中穿了羊绒衣,外再着裘衣,半点寒意也无。” 张良却不由自主又叹息了一声。 新郑风行秦国的瓷器和玻璃器,贵族之家无这两样,家中子弟待客都面有惭色,而他没有买。 从王宫到贵族再到富商,如今风行的菜式是甜口,如果吃不出甜味,府中的厨子就可以开掉了。 至于盐,更不必说了,秦国的精盐都卖到齐国去了。 离秦最近,韩国几乎第一时间就受到了秦国的辐射,是秦国奢侈品的第一大市场。 张氏自张良兄弟俩的父亲过世后,在韩国朝中失去了影响力,但富贵尚存,可张良没有跟风。他不是迂腐不化以此来表明对秦的敌对态度,他只是看出来,这不是秦国商人的私人买卖,而是秦国敛财的手段。 韩国的财富,已经不动声色地流向了秦国。至于更深的用意,他没有看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但心中存着警惕。 可是,纵使是他,也还是在秦国商品上花了钱。 一是纸与印刷而成的纸书。这是实在避不开的,若是还坚持用竹简读书写字,张良都会觉得自己有毛病。 二就是张迁身上的羊绒衣。张迁实在是体弱,这一冬病后本已要见好,在廊上略站了站就又病倒了。一件衣服也许用处不大,但张良还是买来了让他穿上。 至少张迁表示,确实贴身柔软,加上裘衣之后觉得更加温暖不受风了。 这时他同样裹着裘衣立在兄长身后,轻声问:“大兄可是为大王称臣不快?” 张良摇了摇头,“事成定局,已经不是能挽回的。我是看天下士子入新郑,感慨于秦国用计之绝也。”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是没有报名,但他有认识的贵族子弟报名了。 昔日也是曾与他痛惜大王苟安,悲愤于秦之凶恶,韩之将亡的同伴啊。 张良初时愤然,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他们的愤怒,只有小半是因为韩国将亡,多半却是因为韩国一旦灭国,他们的家世在秦人面前不值一提。秦人若不穷追问罪,或许还有在本地凭着多年积累为地方大户的机会,但再想有今日的富贵是休想了。更恐惧秦人连机会都不给他们,甚至防着他们,那么累世公卿,跌落成他们看不起的平民百姓,那也就是旦夕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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