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定微微点头,压低声音同吴林和钱全说:“正是。时移世变,周礼那是什么样的天下,诸国之间有蛮夷相隔,只能守望相助。现在诸国疆域相邻,大国吞并小国,从七国争雄到如今一国独大。真要让秦王做了天子,还用周礼治天下,那七代秦王不是白干了?” 吴林使劲忍笑,再听那燕国士子说的,其实跟吕定的意思差不多。他认为看这个题目,如果绕回到周礼那老一套,肯定是要被先丢到一边的,不管文章写得多好,也不会入秦王之眼。 在座的没有儒生,更没有儒生里师古的那一脉,于是都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接着这燕国士子就道:“这样的天下,天子分封子嗣为王侯,定要派官吏常常巡视,不能如周天子般,由着诸侯自行其事。要我说,当有常驻之使,每旬将诸侯国内的财赋军政上报一回。” 吕定差点喷出来,立刻站了起来,叫那燕国士子。 “向君!你可知天下之大!” 燕国人向不疑说话被他打断,不太高兴地偏头看过来,“如何不知。天下有秦、赵、韩……” 吕定有些不礼貌地打断了他报国名,往地上看看,捡了块石子在泥地上边画边说:“我是说,天下之大!” 他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各国具体的疆域轮廓,所以只是画个了圈圈代表燕国,然后再画个圈圈代表韩国,在两者之间连线,“向君从燕国来,应该知道走了多久。” 然后他又画了楚国与百越,秦国与巴蜀,让凑过来观看的众人看这些地方彼此的距离。 “公文上报也就罢了,财赋计簿就算记成纸册也为数不少,难以令人随身携带,只能用车,走得就慢了。按向君所言一旬上报一回,得有多少人专程为这件事奔忙在路上?” 向不疑才十八岁,佩剑,更像个游侠儿,学问不怎么精深,脸都羞红了,以袖掩面要走,钱全忙拉住他,向他也是向众人道:“我等聚在此处,彼此也知道不是什么大才之辈,本就是各有所长,希望借此精进学问。何必因为自己不懂的事而羞愧呢。” 众人也纷纷出言安慰,吕定丢下石子同样道:“我学阴阳,自是对此知道得多些。然而我亦不曾亲去过这些地方,恐怕也有谬误,诸君来自各方,不如依着路程长短,自己所知,将这幅图勾画得详尽些?向君,这里只你一个燕国人,你可不能走啊。” 向不疑红着脸应了一声,果然蹲下身,把燕国的地图修正了一下,又将自己所知说与众人。 众人便一一上前补充,最后也顾不上交流,先拿出买的纸和铅笔,垫着木板先把这图画下来再说。 待画好了,才有赵国士子李尚道:“虽说一旬不可,但向君所言也不无道理,秦王分封子侄,如果一如旧日诸侯,那还要出这个题做什么?一年一报总还是要的。” “那就得修路吧。”又有人说,“我听说秦国现在就在修路,那路怪得很,据说用了仙术,初时软烂如泥,晾干之后又坚硬如石,风不扬尘,雨无泥泞,好走得很。现在要想治天下,非得把这样的路修到各大邑不可。” “那得多少役夫和钱财啊!”吕定惊叹。 有擅数的试图去算,最后也放弃了,只觉得这样的劳役做下来,也别治天下了。 种田的百姓都要治死了。 吴林学道家,其实看这个题目有点悲观的,秦国明显不是搞“无为之治”的样子,他学的这些根本没法答呀。 所以他也颇有道家精神的听大家讨论,有点局外人的意思,倒是更轻松随意些,这时候顺口就道:“要是雇百姓做工修路,倒是能让百姓愿意来做。” 道家嘛,无为而治又不是什么都不做,讲究的是顺应自然,人的需求也是顺应自然。天子想修路,百姓想赚钱,顺应的做法就是给钱雇百姓修路。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吴林自己也笑了。 他确实是开玩笑的。这么一来修路和赚钱的心意是顺了,可天子怎么可能愿意从国库里挖出这笔钱雇工啊。 征发劳役它不香吗?再说这样的大工程,国家怎么可能拿出这么多钱来雇人,根本就做不到啊。 笑着笑着,众人中唯一一个穿绸衣的突然一怔,向不疑眼尖瞧出来了,直接点名:“费兄,你想到什么了?” 那费兄名济,是魏国人,祖辈曾经是大商白圭的门徒,自家也在经商。他三十多岁,一边读书一边参与经营家中的生意,而白圭师从鬼谷子,先从政而后弃政从商,并非纯然的逐利之徒。费济承家学,自己又读了法家的书,自然对商道有自己的看法。 被点了名,他迟疑地道:“我是一家之言,诸位不要见笑……我不知秦国如今施何政,但家中经营商事,近年来秦国一反常态,多有奢侈之物外售。秦王是不是真想学齐国重商了?” 至于说挣了钱雇百姓做工,他觉得纯粹是发癔症了才会这么想,刚才一瞬间有这个念头,根本不好意思说出来。 会有这么一瞬间的念头,其实他自己没意识到,是因为韩非近来的讲学里隐隐有这个迹象,只是没有明言,隐藏在诸多论述中。他们这些学问一般的人,光是听讲时记下来内容都费力了,更不用说去琢磨出其中深意。 这样的聚会多少能有点收获,快到九月时,大家渐渐也不怎么聚了,开始在租住的地方咬笔抠纸,使劲打个草稿出来。 吴林既觉得自己所学不适合回答,又不甘心,对纸发呆了一天后睡下,第二天询问钱全与吕定,钱全苦笑道:“只写了一半,我自己觉得有些不对题,但写不出别的,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写了。” 他们所学不同,倒是不在乎给对方看,钱全所学楚墨其实游侠气更重,但他总不能在这题目下建议秦国建立一个游侠机构巡察天下,见事不平拔刀就砍吧。 所以他写了两点,一是说了一通天下之广难以尽察的道理,认为应该有所监察,以惩不法;二却又扯到了墨家善机巧的角度,以为秦国新出的那些通行诸国的货品,就是重工的成效。尤其是纸与印刷术为据,大谈工匠之能。 怪不得他自己都觉得走题了,吴林也觉得他走题了。主要是能力有限,第一点写完篇幅太少,只能再扯一扯了。 吕定也写了篇草稿,自然也是从阴阳家一脉的学问出发。他写文章的能力还不如钱全,更不如在他们三人中文笔最佳的吴林,写得太散了。 先是说历法。秦国的颛顼历以十月为岁首,他先论述颛顼历由来,力陈与殷历本为一体,只是月建不同罢了。而现今秦国的农时已经发生变化,沿用颛顼历对农时不利,当改。 然后把近日讨论的事写进去了。吴林看着看着不由抬起头瞧了他一眼,吕定不好意思地揉了下鼻子,低声道:“实不知写什么了。” 他是把那天大家否定的修路之事往文章里写了。把自己掌握的地理知识能写的都写了,来证明天下之大,交通之难,然后写修路的必要。至于修路的难处,嗯,他隐去未提,反正那不是他阴阳家该思考的问题,他只列出了哪些地方需要修路相连而已。 确实,不考虑难度的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吴林实在看他这文章不舒服,动笔给他修改了起来。钱全更是知道他文章好,赶紧把没写完的稿子写完,请他同样帮着修改一下。 给两人都改完了,吴林自己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得他们这都能写,他凭啥不能写?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起来洗脸,暂时不能写就坐在院子里构思,等天光大亮了,伏案写了一天。 顺应自然之理,顺应人心。天下一统,消弥战乱,难道不是人心所向吗? 农夫土里刨食,重税承役,若是在农闲时能出力为官府做事而得钱,如此,王治天下之愿得偿,民养家之愿亦得偿,谁能说这不是顺应天理人心的事情呢。 至于钱从哪来,嗯,他学习吴定,也不写了,这也不是他道家考虑的问题。 新郑的热闹暂时又消失了。前阵子四处流窜聚会的学子们又开始闭出不出,死憋文章,除了韩非每五日的讲学之外,几乎都不出门了。 韩非在自己府上讲学,厅堂时是绝装不下两三百人的,但他带来了秦王给的音响和麦——电喇叭更方便,但举着上课实在是不成样子。 所以只要来的都能进府,只是排到前面的可以登堂,排在后面的只能坐在外面了。 韩非看得出来,这些士子个个面有倦色,眼带黑圈,精神不济,也明显没有之前注意力集中了。不是听他讲学听厌了,而是这段时间为了那道公开的题目费了神。 他没有对此提一字,只是按自己的进度继续讲。 待讲学罢,士子们一一退出,只一人留了下来。 是提前送了拜帖的张氏子,张良张子房。 张氏子自幼就传出聪慧的名声,韩非此次回新郑,也曾赠书于他,并得知他并没有报名参加考试。韩非多留意了两分,嘱人打听张氏子日常行止,得知他对韩王称臣的举动多有不愤,常来往之人也是反秦之意较浓的人。 他本来就怀疑秦王提过的刺客张氏就是五世相韩的张氏子,现在更怀疑那个刺客可能就是张子房。不过听说他身体柔弱之后,韩非又产生了一点怀疑。 这些天张良来听讲,他亲眼见了,更怀疑了。 真要是张子房,难不成他就是凭着这纤弱的身体不引人怀疑,入秦为官接近秦王,然后才能行刺的吗? 可秦王的意思是他跑了,入朝后怎么跑,韩非不能理解,韩非看着张氏子大感惊讶。 所以他身边还立着秦王给他的护卫。韩非知道自己的份量,如果他在韩国被刺,秦王一怒之下说不定真的不给韩国划地封爵了。这张氏子要是将他当作卖国的韩奸,又真是将来胆敢行刺天子的刺客,保不准就会找机会给他来一下。 张良没看出来这个意思,他的心神被那篇题目吸引着,已经很多天夜不能寐了。 见礼入座后,张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良今日冒昧,敢问公子,秦王当真以为他能灭六国,尽收天下吗?” 韩非也没跟他含糊,“然。” 张良眉头皱紧:“其父年寿不永,秦昭襄王虽在位日久,一度逼近邯郸,却最终也未能灭赵。秦王凭什么以为他可以一举灭六国而为天下主?” 韩非看着张良,叹了口气:“因为秦国仍、仍是昔日强秦,而楚早衰,赵、赵已颓,齐更、更、更无胆。” 能抗衡秦国的几个国家如今都已经不行了,秦国却更强了。 张良牙咬出了血腥味,但他不比那些蒙着眼睛不肯承认之辈,这些其实他也知道,所以不能否认,却转了话题,问韩非:“所以公子投秦,就是因为这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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