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这半年工钱吧。”郭阿方由许狸想到那个可怜女子身上,提出了异议,“像我家阿狸,没活的时候回家还领毛线回来织毛衣围巾呢。” “对对对,那家妹妹也是这样,懂事得很,好几年都这样,回家干完活就织毛衣,一坐大半个时辰都不动一下。哪想到这勤快还惹出歹意来了。” 一干人就为这妹妹操起了心,七嘴八舌说了一会,郭阿方见自己阿姊光笑不说话,嗔道:“阿姊还有话不说,引我们着急!” 郭阿方姊笑道:“也没什么了,就是他家太过份,那妹妹今年初就跟人私奔了,听说是在作坊干活时认识的妇人喜欢她,让她嫁自己儿子。这家人急了去找,被那里的人一起拿扫帚打出来了,官府也不管,说是私奔,可上面没父母,长兄也作不了她的主,到官府登记了就算合律了。” 郭阿方吃了一惊,这种细节她平时哪会注意,这么一说许狸也是可以自己作主的。他们夫妻俩当然不贪图妹妹的工钱,但许狸这主意太大了,她怕真的拖来拖去,拖得找不到人家。 晚上回家,管事的给她们装了点切掉果肉的核回去。 切水果的时候是切四刀,把四周的果肉切掉,留下中间方方的一个核,还带着点肉,也能啃几口。作坊里很多,大部分都要扔掉的,本来送她们也不碍事。不过管事的怕她们因此在切果子时多留果肉在核上,很少这么做,只偶尔发一次。 别说,这大户人家种出来的果子,比野生的和她们自家坡上地头种的都甜,也不知是怎么种的。 中午管一顿饭,她们都自带了装饭菜的木碗,正好用来装果核,打了包袱带回去。 郭阿方跟同里的结队回了家,就见许狸正坐院子里织毛衣,女儿茉莉坐一边,也拿着针在跟她学,三岁的小女儿趴在地上乱画,两人不时地看一眼照顾一下。郭阿方不觉一笑,喊她们来啃果核。 本来气氛挺好,但当她试着提起婚事的时候,许狸就垂下了眼,显然还是不愿意。郭阿方便叫茉莉:“带你妹妹到屋里玩。”然后跟许狸说,“我们乡里能跟你相配的人家,你都不乐意。你是怎么想的,跟我说实话,我也好替你问人啊。你可别学人家,一不乐意跟人私奔了去,要把你阿兄急死的。” 许狸有点茫然地看了她一会,摇了摇头,羞涩地道:“什么私奔呀!嫂子,我也没什么想的,就是你说的人,我都不太情愿。” “往高了找?那怕是不好找,人家也不乐意我们家啊。” 许狸抿了抿唇,她懂这个道理,可她不甘心。把毛线在手里缠了几回,她才闷闷地道:“比我大五岁的张家阿姊,进了陇西的毛纺厂,她二十岁才嫁人,嫁得多好啊。我怎么就晚生了几年呢。” 可不是么,郭阿方也觉得可惜。许狸虽然只跟着侄子认了几个字,会算一点帐,可是手是真的巧,毛衣能织各种花样,比别人能多卖十几二十几个钱出来。 每年去香水作坊干活,人家都指定要她去弄最难搞的茉莉花,工钱也略高一丝。 可是没赶上好时候,毛纺厂大量进人的时候她还小,好容易十六岁了,那厂子都两年没招工了。就算招工,也没来陇南招,头批招去的回来探亲时说,后来招的人少,就只在当地找人了。 要能进,再远也愿意去。那些女孩,就算母家精穷也有那边的好儿郎来求娶,都知道这份工就抵得上十几亩地的家产了。 郭阿方也没有办法,陪着小姑叹了好一会气。 许陆回家吃饭的时候也感觉到了家里的低迷气氛,不用问就知道是妹妹说亲的事不顺,他看了眼妻子,觉得还是晚上头碰头的再问这事吧,饭桌上他要说件高兴的事。 “作坊里跟里典讲了,过几天来我们里收猪。这两天喂好了别掉秤。” “今年这时候还收啊?原说留一头自己家过年杀的。” 郭阿方讶异。她家人口少养不了太多,一年只养两头猪,通常留一头年前杀了做腊肉,一头在前几个月的时候卖给作坊,不是香水作坊来收,就是香皂作坊来收,这两家都要用猪油,所以家家户户能养的都养。 今年已经卖过一次了,现在花期快结束了,按说不应该再收了啊。肥皂作坊说是长年要用,不过他们用得多反而不怎么专门收猪,跟杀猪的联系好了,日常去收购猪油就行。 许陆舀了一勺豆腐进嘴,含着豆腐和饭,含糊地道:“听里典说是又增了花田,所以今年猪油不够用了,赶紧再收一批。卖就卖吧。卖掉了赶紧再抱两只来养。” 托了这些作坊收猪油的福,猪养多了,猪肉价一直往下掉。只要家里讲究些,按着新的法子好好喂猪,不叫猪去吃屎,再让劁猪匠把猪劁了,那猪肉的味道也怪不错的。 所以这一带像许家这样的家境,也不是完全吃不起肉了。谁让香水作坊取猪油都是一批一批相对集中的,猪肉也就相对集中的上市了,这几个月猪肉的价格会更低。 但卖猪的人家并不亏,毕竟他们要是亏了,就不养猪了,作坊到哪找猪油去。这些作坊也不亏,他们不管什么价收原料,回头都加到香脂香水和精油的价格上卖,溢价不知道多少倍呢。 许家这头猪原打算养到过年再肥一点时杀,现在杀对于吃肉来说有点亏,但能卖出价就不亏了。回头等作坊里低价抛猪肉的时候再买回来做腊肉,一样的。 许茉莉听说花田又增加了,眼睛亮亮的,欢喜地问许狸:“再过四年我就能去作坊干活了,花田一直增加,他们一定还要招人的吧?” 许狸点了点头,却不太想侄女去作坊,温声道:“阿衍回来教你的,你会不会啊?听说那要学得好更有出息呢。” 许茉莉吐舌,赶紧摆手,“学不会学不会,我还是进作坊好。我又不能做吏,学不出前途。” 许狸叹气,她也学不好。侄子许衍学得挺不错的,她觉得要是她跟侄女能去跟着老师学,说不定也还行,现在靠侄子教是真不行。 就像茉莉说的,她又不能去做官吏,唯一的路就是把数算学好了再去学物理化学,然后去研究这些东西,研究不出什么也有去修个机器的机会。但是像现在这样跟侄子学三天丢三天的,能学出名堂那就真是天才了。 她很羡慕人家也可以去学室的女孩,但她知道自家就这个情况,不愿让兄嫂为难,一直埋在心里。 她现在也不想别的,就想那些个大厂到这边来招人做事,离家远也不要紧,她愿意去的。那给的工钱多高啊,跟这边的作坊不能比。 像那香水作坊,不管是香脂还是精油又或是香水,都是一个小瓶里装那么一点,一个小盒里也不装满,小半盒香脂,就敢卖四五十金。精油更贵。 而给她们的工钱呢,一个月干下来,也就六七十个大钱。 许狸要是不知道远方的厂子里有三百钱一个月,她会很高兴,付出一点劳动就有钱拿,仿佛是天上掉的馅饼一样。可知道了远方的厂子,她就觉得亏了。 她哪里比别人差了,凭什么她不能赚这个工钱。 茉莉花的花期也渐渐走向尾声。 这个季节,花期结束,猕猴桃跟苹果也在罐头作坊装进了一个个罐头,运到各处准备冬天出售。榨油厂和花茶作坊的工作都走向了尾声,只有肥皂作坊还在开工。 这么些年下来,本地人都被这些作坊给驯化了,习惯了这一段时间的忙碌,习惯了家里妇人和有闲的壮丁趁着“忙季”去打工,“闲季”回归的生活。 “忙季”一结束,武都县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商人开始想办法从这些打工人腰包里掏钱了。 什么针头线脑,瓶瓶罐罐,甜嘴零食,全都冒了出来。 像许家算是俭省的家庭了吧,郭阿方都还让茉莉在家带妹妹,把小姑领出来买东西呢。 她是这么说的:“你年纪在这,总要嫁人的。就今年不说亲,也得把嫁妆先置办起来。走,今年先去买两个搪瓷盆放着。” 除了交到公中的钱,许狸还给了一笔钱支持侄子读书,剩下的他们让她自己攒着办嫁妆。 搪瓷盆是近年流行的嫁妆,要买都是买两个,一对。上面的彩绘一点也没有老秦人尚黑的风范,但不得不说是真喜庆啊,看着就热闹欢快。 郭阿方把许狸拉上街,还买了许多年货,一起放那两个盆里,再放在背篓,一口气带了回来,累得腰酸背痛。 许狸毛衣都不织了,坐在门槛上揉脚,哼哼唧唧地向嫂子撒娇:“好累,背这么多回来。” 郭阿方把东西从篓子里一件件拿出来,笑道:“你不记得小时候的事啦?那时候想背都没有。做梦呢,手头哪有这么多钱买东西!” 姑嫂俩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帮忙归整的许茉莉一头雾水,“阿母,为什么没有钱买东西?” “我不是跟你阿父一起下地,就是在家喂鸡喂猪烧饭,哪个给我钱,你给啊?” “去作坊啊。”许茉莉理所当然地说,“没空去作坊,织毛衣也有钱。”她打记事起就看小姑织毛衣换钱,今年都跟小姑学起了这门手艺,这事在她这是天经地义的。 “哪有作坊,以前没作坊,就是种地,交了税只够吃的,一个多的大钱也没有。”郭阿方拍了下女儿的脑袋,摸了摸腰上的钱袋,别看买了一堆东西,其实都是便宜货,是家里用得上的,钱都没用完呢。 要不是买了两袋玉米回来,剩的钱还更多呢。 不是她小气不肯花钱,也不是家里有粮她还非要买。实在是有钱有粮她才有底气。地里的事谁说得清,不定哪年就欠收了。她家就这点地,买了官府的种子多打了粮,也就是这么些。 多存点钱,平时买粮存上,看着年景不对还能再买点粗粮,靠着自家地窖里的马铃薯熬到下一年收获。 不止许陆和许狸兄妹俩中间有夭折的同辈兄弟姊妹,她和阿兄阿姊们也有啊。有病死的,也有出生的时间没挑对,碰上灾年,大人都吃不饱没有奶水,生生饿死的。 现在的生活还是紧巴巴的,不过担心饿死的时间少了,紧巴巴也是在供儿子读书又添置了不少日用之物后的紧张。郭阿方想得不远,她已经很满足了。 许狸有不满足,但她自己也不知道还能追求什么,又能做到什么。 直到快过年的时候,寄宿在另一个里学室的许家长子,许衍回家,带回来一个消息。
第108章 乡下人进城了(秦 民间) 武都道虽然是秦人起家之地, 但也是个偏僻之地,近年围绕榨油和香皂精油几个产业才发展起来,民间算是富裕了, 但底子仍然太薄, 读书人很少。 那些个宝贵的读书人, 学的也是旧学, 其中对新学感兴趣的更没有人教,都是自己看书后学的, 水平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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