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边的学室就不像当年咸阳外的轵道亭一样, 一里之中都能有一个了。那是咸阳城外, 秦国深耕多年, 每里有一两个读书人不是什么夸张的事。而武道这陇南之地,富裕起来之前就没几个摸过书的,会骑射的倒是能抓出不少。 兴学之风刮起来之后, 县令想多办几个学室都找不到老师——现在这位郑县令刚到任的时候, 就去了一个学室里兼职教学呢, 武都的人学打算盘就是他教的。县吏也全被他要求去兼职了, 可见前些年缺人之严重。 现在稍微好一点, 上了几年学没考上小吏的年青人,县令择了一些去学室教书,但仍然有限,孩子读书实是不便。后来乡间一商量, 把能开学室的本地读书人聚到一起, 在乡里办了个学室。 本乡的孩子可以住在学室读书,当然, 得交钱。 要寄宿在外面,花费当然比在自己家附近读书贵了, 但这不样办的话,好几个里根本就办不起来学室,没人能读书。好在现在妇人女子也能在忙季赚钱,真有这个心的,全家供一个孩子读书,勉强也能供得起。 许陆家就供了许衍这个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 快到年底的时候,学室会提前放假,各家自己去学室接人。秦国的历法已经改过,现在的年底正是农闲的时候,羊里还有其他孩子在学室,有钱人家会备牛车去接,只要有空位,对同里的孩子当然也不会不管,都是一起载着回来的。 但许陆还是早早到里门那等着,翘首以盼。 牛车到门口就开始下人,十四岁的许衍从车上跳下来,一眼就看见父亲。父子俩先向牛车主人家道谢,然后一起回家去。 许衍背着的书箱也被父亲夺去背着,空着手跟在后面。 今天他有点安静,许陆觉得是孩子长大了,以前回来总叽叽呱呱的,把在学室的一点小事都要讲给他听。在这孩子嘴里,一天天的故事可多,许陆一开始还信,后来发现孩子想象力丰富,故事讲来多有夸张,就敷衍了,嗯嗯哼哼的应付过去。今天许衍不说话了倒是异事,大概是长大了吧。 是的嘛,都十四岁了,是该长大了。他十四岁的时候都跟着父亲下地干活了,一天累得什么话都不想说,恨不得随地倒头就睡。 其实不是的,许衍是有件大事,不知道怎么开口,或者说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因为这事要是家里支持,得花不少钱。他想了一路,听牛车上有钱的同学说着计划,心里很向往,随着同学的说笑也在畅想。但一想到自己家的情况,他就犹豫了。 到里门的时候看见父亲,他最终还是没说。 但他不说,一起回来的同学会说。也就过了一天,许陆晚上吃饭的时候就问他了:“学室里让你们回来说的事,你怎么不讲?” 许衍惊了一下,见母亲、姑母也奇怪地看向他,只得说了那件事。 “是我们郑县令,见武都读书人少,老师很多学问也不懂。比我年纪大的同窗学到现在,也学不到什么新的了。县令打听到咸阳现在要许多人校对书籍,就让每个学室选两三个自己也愿意的送到咸阳去,检校书籍能有一点钱拿,让我们在那边自己继续求学。” 旁人还没说话,许狸抢道:“是不是选了你?你去呀,那是咸阳!” 除了知道咸阳是国都,她也不知道咸阳到底什么样。但许狸有个模糊的认知,远处的大城邑有大工厂,能挣大钱。他们这里小地方,摸着黑起床去干活,一样的辛苦,只能挣一点小钱。 那么国都那样更大更繁华的地方,肯定有更多的机会,更多的好处。 许衍小声说:“可是检校书籍挣不到多少钱,还得家里拿钱,我……” 他又不是不知道,家里供他读书已经是全家上阵了,要不是阿母和姑母能在作坊里上工,他读书的事想都不要想。 去咸阳?只能借钱了吧,可要怎么还,总不能让过了年才十一的妹妹也去上工——人家也不收啊,真收他也没脸拿这钱啊。 他本来已经决定不说这件事的,可阿父还是知道了。 许陆从别人口中已经知道了这事,现在问过儿子,得知许衍确实是被学室选中的,让他回家商量。他不去的话,就让考试名次排他后面的人递补。 他也犹豫了。在武都已经学不到什么东西了,不去咸阳显然前途一般。可是去的话,从哪弄钱?一家人默默无语,都在想从哪可以借一笔钱出来,之后又要怎么想办法才能还上。 夜里除了孩子都没睡好,起得也晚了。郭阿在灶上刚舀了一勺水进锅,忽然觉得哪不对,一转头,就见小姑立在门前,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哎哟喂!阿狸你大早上不要吓人!” “阿嫂,我想跟阿衍一起去咸阳。” 许狸说的话,比她站那还吓人。 许陆这个一家之主脸都没洗,就被妻子拖起床按在桌前,叫他听听自己妹妹的胡言乱语。许陆脑子还不清醒,听了一遍没听明白:“什么?” “大兄!我是说,我这不是还有点钱么,让阿衍拿去咸阳。我跟他一起去,我就不信咸阳没有我能做的活。至不济我还能织毛衣呢。等我找着上工的地方,阿衍自己给人检校也有钱,我们俩还不能在咸阳活吗?” 郭阿插嘴:“那是你存的嫁妆!” “我乐意给阿衍读书用,再说我自己也想去咸阳,要阿衍带我去呢!” “不行!”许陆总算弄明白怎么回事了,爆发一声大喝,眼睛瞪得像牛,气得呼呼喘粗气。 许狸坐得笔直,不甘示弱地看回去,把禀性并不强硬的兄长看得慢慢软化下去,但还是重复着说:“不行。” 郭阿在一旁帮腔:“你才多大,又没嫁人,咸阳那么远的地方,阿衍去我都担心,更不要说你了。没钱就不去了,阿衍读了书,以后考不上小吏也能给人算帐,还能在学室教书。可以了,我们家就这个样子,本来也没太大的想头。” “我有。”许狸倔强地说,不争气地觉得鼻子发酸,“我天天织毛衣,帮着阿衍读书,就是想他有大出息,至少也能学会修机器。阿嫂说得轻巧,现在学室缺老师,可是他这一起读书的人就四十多个了,以后还缺吗?人家凭什么让他去教书?读了这些年,不读下去你们甘心,我不甘心!” 许衍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门外,牵着好奇的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默默垂下眼,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进去,最终悄悄拉着妹妹回屋去了。 他不能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也读下去才能甘心,可是他没办法说带小姑母一起去咸阳。他自己都对前路一片茫然,期待中带着恐惧呢,哪敢说再带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姑母。 许家这个年没过好,在一家的争执吵闹和互相劝慰中,许陆到底没犟得过自己养大的妹妹,谁让这妹妹自己有积蓄呢。 急起来她就跺着脚说:“大不了我自己走,我听人说了,阿父阿母不在,我自己能作自己的主!阿兄就当我跟人私奔跑到外地好了!” 把许陆气得倒仰,但也知道他确实拿妹妹没办法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儿子说到的咸阳给妹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是真能自己跑掉的,还不如跟儿子在一块,互相有个照顾呢。许衍去咸阳是跟着县令派的人一起去的,安全有保障。她自己跑那就太危险了,两座城邑之间依然有盗匪,更不要说野兽了,只有那些游侠儿敢于独自行走,他们正常老百姓都是要结伴的。 许家人都很信任郑县令,县令是关中来的。在他来之前,先是有个从咸阳来的农官,在官田里把几种经济作物都种上了,教会了很多人。 然后这边产业开始发展起来,农妇们能赚到点零钱了,于是武都人都很信任咸阳来的官吏。 不过那时候工钱很低,摘花这种简单的活,干一个月只给二十钱。郑县令来了之后才提到到现在的价,各个作坊的工钱也跟着提高了。 所以许家人非常朴素地认为,郑县令是个大大的好人,听他的话一准没错。他们唯一纠结的就是没有多少钱,不然既然县令说去咸阳好,他们肯定不带犹豫的让许衍去咸阳。 他们其实没什么概念,虽然食宿自理,但郑县令托人也费了人情,派人送他们去咸阳也搭进去不少钱,并不是毫无所图的。 有这个机会的人真的不多,武都地处偏僻,集中办的学室也不多,每个学室推荐的人再经过县令筛一次,一个县不过选出来十个人。许衍年仅十四,能在其中,说明他在这个小地方确实学得不错。 郑县令一方面确实是有爱惜人才,可惜武都县没有老师能继续教他们的心理;一方面也是想投资人才,看看这些学生中将来能不能有出息的;再一个,武都学子能学有所成的话,也是他这个县令的政绩。 不然考评时只说学室多收了学生,学出来的一个没有,考上官吏的、升入郡学的也一个没有,这教化方面的政绩就太虚了。 这些少年入京,不是只有许衍一个要带家人,都有人跟着。富户子弟还带了婢女,他带上小姑母是有点特殊,但不说的话也不是特别引人注目。 只有车可以蹭,郑县令挺大方的,带一个亲属可以蹭车,他钱都花了,也不在意多花点。但是这些人吃住都要自理的。 许狸不怕,她多带点干粮,路上买也买粗粮,花不到多少钱。住就跟许衍挤一挤,他们穷人家本来就不是很在乎男女挤一个屋。而且真上路了之后她发现,她还可以跟人家的婢女合住,更方便了。 一路无甚特殊故事,但也令一行人大开眼界,许狸走远了路才晓得,原来他们武都偏归偏,远归远,却居然是个很富裕的地方。因为他们那里出产的货物卖价非常贵,又非常需要人工,所以他们这些农户家的人才能在闲时普遍找到活干,并且工钱还不错。 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也就附近有大工厂才会比较富裕,围绕着工厂多出许多生计,最没本事的人家只要家里没拖累,人也不懒,一般也能过得不错。 而一旦没有这类大工厂,那乡间只能种地为生,大部分人维持着一种不特别穷但也完全不富裕的状态,比她幼时的记忆里稍好,但一样手头缺少活钱,因为没有那样的作坊给他们上工。 路上投宿时难免同当地人打交道,生活枯燥的农人对远方旅人都很好奇,许狸也被不少年纪相近的少女问过奇奇怪怪的问题,同时也从她们那里知道了当地的情况。 比如说前两年有地方遭过灾,跟武都遭灾时一样,官府有平价放粮,有杀过几个囤积居奇的商贾。不过许家当时拿钱买粮,艰难了一年就缓过来了。毕竟之前有积蓄,虽说当年的花田也受影响雇的人少了,但粗粮加上马铃薯撑到第二年上工,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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