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上了中天,屋外山风拂过,带起檐下的铜铃,叮叮当当一阵响。菘蓝开了门,站在门外,又过了许久,才见得温卓岑的身影。 “你还没睡?”这句问显得有些多余。 可菘蓝也回了一句类似的话:“在等你。” 他抬眼正视,随后闪身便进了屋内。菘蓝跟在他身后:“你去找大小姐了?” “我只是跟着他们走了一段。” “他们没有看见你?” “没有。” “你没有上前找他们说话?” “没有。” “为什么?” 温卓岑终于有所停顿,“她说,今日的事已经处理完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其实那时是马文才在问:“为什么山长和师母没有多留你?” 王悠就回答了这一句。当然,她后续还说她想在晚上睡得好一些。天气太热,她总是早早就醒,睡得不够,忙起事来就觉得疲累,浑身骨头酸,还老想打瞌睡。 她牵着马文才的手,仿佛一只小喜鹊一般,叽喳不停,又似乎下一秒就要飞到他怀中。温卓岑刹那间就明白了褚闻之认输的缘由。 “少爷……”手臂传来一阵摇晃,原来是菘蓝在唤,待温卓岑回神,她才接着问:“你可还听到他们其他的话?” “你先起来吧,”温卓岑知道她的忧虑,他扶起菘蓝,让她在椅子上坐好,“往后不必那样半跪着,你并不低我一等,我也不在意那些。” 菘蓝的目中瞬时有了泪光,她刚想再唤,温卓岑已经开始回答起她先前的问:“他们并没有再谈论我们。” 二人转过石阶,远远望见半空升起一个模糊的影子来,由是停住了脚。王悠眨了眨眼,道:“应当是山伯和英台在放风筝。” 马文才不屑:“也就是他们俩最有闲工夫。” “我们先在这儿坐坐,别打扰他们。”自打确认了祝英台的女儿身份,王悠就越发觉得梁山伯与祝英台尤其像华敏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她提起之前的“答夫子问”:“文才,你还记不记得英台当时怎么解释她的耳洞?” “扮观音咯,傻子才会信这个牵强的理由。” 王悠不想戳穿他的先入为主,以免说着说着又跑了题。她再问:“前几天我跟你说的那个化蝶的故事,你又还记得吗?” 马文才斜了眼:“你又想说什么?你不要告诉我他们跟那个故事又有牵扯。” 王悠认真点头,但不敢肯定:“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啦,不过华姐姐在信里确实是说那个书生姓梁,那位小姐姓祝。而去年,我们在上虞的时候,她给我唱过一段曲,里面有一段我现在已经完全想起来了——‘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呵,这词倒是不错。” 王悠瞪大了双眼等着,可大半晌过去,马文才还是就只评价了这句。 “你还在等什么?难不成是希望我赞同你的想法?” “难道你不觉得这特别不像巧合?” “一点儿也不觉得。”马文才又敲了敲她的脑袋,“你华姐姐那个故事,除了结局比较不同,其他的跟旁人编排又有什么不一样?古往今来,会女扮男装的又不独有祝英台一个,华敏以此起,多少也算是有迹可循,有例可依。再者,她说书,随意杜撰一个姓氏是正常。你们当时在上虞,她挑一个当地大姓顺理成章,至于‘梁’,不过碰巧。而说起耳洞,若要掩饰一个男人有此的缘由,最好借助非常之事,无非就是祝英台说的扮观音,还有老人常说的保佑孩子平安长大,二选一,她选中这个也不足为奇。这样一来,你还认为不是巧合吗?” 王悠还是不死心:“那你说说结局!” 马文才更是哼笑:“既然华敏都说了一个是士族娇女,一个是寒门子弟,那自然是不能在一起的,这一部分很符合现实。而末尾的化蝶,不过是拿来骗骗你们这些单纯善良的小姑娘,赚上几滴眼泪罢了。” 鼻尖又被刮过,王悠很不服气,嘴撅得老高,抢了人家的话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最后梁公子痛彻心扉一病而亡,祝小姐脱了嫁衣现出丧服奔向意中人的坟墓,在墓碑上头写下自己的名字。你不觉得这很像梁山伯和祝英台会做出来的事吗?天地间哪还有人能像他们一样至情至性若此?” “他们若是当真这般做了,那就是他们蠢。”马文才毫不客气:“达到目的的方法有千万种,非以死求成全的,不是蠢就是弱。” 王悠掰起指头,嘴里念念叨叨:“山伯和英台既不笨也有能力,最重要的是两个人的心意都很真诚,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难倒他们。只是只是,礼法的事情实在很难说,越是高门大户,越注重这些,你看我们现在不就被难住了。英台她家富甲一方,必然也要看一个门当户对,只怕到时他们比我们还难,要是真杀出一个‘好女婿’的人选来,英台怕是真的会被逼上花轿。” 马文才完全丧失了对这个话题的兴趣。他掐了一会儿王悠脸上的肉,到她喊疼才放了手,“你真是有操不完的心,自己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呢,就关心起别人的来。难道关于我们,你已经有了什么妙计?” “嗯——”王悠作势要倚到马文才身上,当他伸出手臂,她却捂着脸径直跑开了,回过头来报仇般地逗他:“我又还没打算嫁给你,想什么妙计?总归最着急的不是我,我才不管呢!” 当真古灵精怪!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皮。 打发了菘蓝去睡,温卓岑再饮几杯茶,似酒似糖水,又苦又甜,到最后什么味道也感觉不出来了,才算作罢。 黄豆灯,青罗帐,冷心风,泣泪星。他囫囵睡去,天已现一丝白,过不久,身旁的女人就悄悄起了身。 她的动作很轻,穿衣时几近无声,梳头时也近无声,唯一可能发出大声响的洗漱,亦被她带到了门外。菘蓝不想吵醒温卓岑,一是因为她心疼他,二是因为她不想受到可能会有的阻拦。 无眠之夜,注定有一群人不能安生。王悠说着明日的事明日再说,然而乱梦之后眼睛一睁时限立刻就到了,快得让人心悸。 翻个身,怔怔地看向床帘顶部,眼前一片白,脑子却即刻就被该思考的问题一个不落地挤满。她还是想不通,温卓岑怎的会糊涂至此?他的动机,就如同褚闻之来此的目的一般,令人摸不着头脑,全然没有入手的方向。 马文才说他是薄情,王兰说他是反常,王蕙说他犯了癫狂。众人评判不一,但唯有一点一致,那就是认为他对这件事的处理相当糟糕,大错特错。 可她如今只能跟着这个方向走了。 王悠长长吐出一口气,撩起帘子,看光度,天应当显出了鱼肚白。她打了个哈欠,没有再磨蹭,披上随手拿的一件衣衫开了门。 菘蓝却是跪在外头。在庭院中。 她的发丝有微微的湿润,衣肩上也有痕迹,看来已经跪了有一会儿。王悠敛起神色,抬步到了阶上,自高处俯视:“你来做什么?” 菘蓝俯身一拜,结结实实叩了个头:“菘蓝向姑娘请安。” “那便回去吧。”王悠一扬手:“我受了,你该回去了,往后不必再如此。” “小姐!”菘蓝疾呼,见到王悠回头,语调便平缓了下来:“小姐不肯原谅菘蓝。” 王悠一笑:“我如何原谅你?告诉我,你何错之有?” 菘蓝低了头:“一来,我不该肖想温少爷……” 这一句立刻被打断,“我既留你在广陵,就是没有介意这事。” “可是菘蓝有愧!”她再重重磕了三个头,“老爷、夫人、小姐都对菘蓝姐妹有恩,菘蓝没规劝小姐,没守好本分,反而与温少爷走到了一处,是不忠不义!” 她不抬头,似是王悠不宽恕,她便要长跪不起。王悠觉得菘蓝也开始反常了,因而她问:“温少爷可也是这么说?” 菘蓝怯怯:“少爷没说,我也没问过……” “那你便去问了再说。” “可是——” “去吧。” 王悠彻底转了身,而广白听见她们的对话已经从房中走了出来,似乎想为菘蓝再求求情。可王悠远远地就向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再上前:“天色还早,我再去睡会儿,莫要来吵我。”
第94章 第六章 原本该是没有倦意的,可这一睡,却是睡到了天光大亮,日至正中。脸上有风扇来,可究竟还是觉着热,王悠侧卧在床,搭在腰间的手往上,碰了碰脸颊,随即把身上的薄衾拉下了许多。 这一下可不好。她睡时本就只着了件薄纱,半遮的肌肤衬着脖颈间细细的一层汗,已经足够引人遐想,如今再露出抹艳红色的小衣,以及白雪间的一道沟壑,更添一股待人采撷的风情。 “悠儿,悠儿……”马文才的手覆上她的肩摇晃起来,手中的扇子也停了下来,似乎终于决定要在这次把她闹醒。 他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从床边回到了书桌,又从书桌绕到了床沿。他开头敲过门,之后也喊过她几声,可是她睡得好沉,还喃喃叫了声阿娘,这让他再不舍得打扰她。 可是现在不行了。即便她像小兽一般哼哼,还不耐地皱起了眉头,马文才仍是没有停下他的动作。他等到王悠有了动静——抓了他的手——以为她终于要睁开眼时,王大小姐却是一翻身,枕着他的手又睡了起来。 “悠儿!”马文才觉得无奈,可是他的心中又有着一股喜悦,因为叫她起床这件事对他来说忽而变得和一切挑战一样大为有趣。他选取了一个最为简单但略显粗暴的方法,直接伸过手,将人从床铺上挖到了自己怀里。 一阵天旋地转,王悠再怎么着也是醒了。她的意识还未清明,可身体已经能感觉出自己正坐在一个男人身上,这迫使她下意识就开始挣扎。 “别动,是我。”马文才抚摸着她的手臂,慢慢地就换成了脊背,他的安抚使她平静,但多少也让她又变得昏昏欲睡。 “你昨天是去当女飞贼了吗?困成这样?”他笑,顺道再落下了几个细碎的吻。 王悠懒懒地靠在他身上,似乎还没意识到一个男人出现在她房间里,又这样抱着她有什么不妥。她嗫嚅着,半点也不在意他能不能听清:“我昨晚几乎没睡。” “又是为了旁人?”王悠仿佛听到一声哼,但她的思绪并没来得及聚起,因为马文才已将它们重新打散。他的手已经不限于那代表安抚的两处,反而再次回到了她的下颌,从那里开始,沿着线条缓缓向下,好似要将她的轮廓勾勒出来。 触碰她的,不再是带茧的指腹,而是微微曲起的指节,伴着不一样的缓慢,要她觉得陌生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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