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是睡了足够久,久到身下的这片梨花木都沾染了她的体温,同梦中的掌心一样,带着腻人的温热感。 “嗯。”她闷闷地应着,“做了个有点吓人的梦。” “梦见哥斯拉了吗?” “没有。哥斯拉又不吓人。” “那你梦见的是什么?” 我忘记自己的梦了。 这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不知怎么的,五条怜下意识想要给出的竟然是这般遮遮掩掩的回答。她确实也很想这么说,却又觉得,不能用谎言搪塞五条悟。 她当然还记得那个梦,割裂的痛感清晰得直到此刻还停留在她的脖颈上。 “我梦见我杀死了自己。”她小声说着,试图让声音消失在风铃声的遮掩之下,“我用刀切开了脖子。” “怎么连做梦都在想这种事情?不可以哟!” 说着这话的五条悟,语气中也仿佛添上了几分苦闷,气恼地轻轻戳着她的脑袋,这无聊的小动作也像是对她的数落,总觉得接下来的话语就该是他的抱怨或是教育了。 毕竟是立志成为教师的家伙,把自己作为从业生涯中第一个教育对象,也是意料之中的展开。五条怜可不打算被他念叨。她向来是最讨厌长篇大论的。 赶在他的咕哝声脱口而出之前,她匆忙用另外的话题堵住了他的倾诉欲。 “刚才和子说什么了?”这也是她在意的问题,“我一点也没听到。” “不可以在上课的时候发呆呀,五条同学!” 他的念叨果然还是躲不开。 许是有点无聊,五条悟玩弄起了她的长发,指尖穿过发间,触碰好像分外遥远,却也进入咫尺,只让人觉得不自在。灰色的发丝缠绕成了奇怪的卷曲模样,只有浅粉的发梢拢在他的掌心里。 “关于解离术式的持有者,和子说不出什么。她不知道关于那家伙的事情。”他告诉她,“我原本以为,以那家伙的怪名字,应当有人会记着他才是。” “我说了吧,口述历史是最不靠谱的。” 她习惯性的耸耸肩,肩膀抵着身下坚硬的木板,不知不觉间磨出迟钝的痛感,她不打算将这放在心上。 早就预料到了,这个家漫长的历史不可能全部凝聚于后人的言语与记忆之中,只有具有价值的才能被传述……在这个家,只有六眼拥有被传颂的价值。 除却六眼以外的,皆是可以舍弃的对象。 倘若在短暂的几十年中,未能拥有半点建树,便只会伴随着死亡彻底消失,连成为历史的资格也不存在。如此鲜明的事实,也是于她而言的未来。 她的存在还能被铭记多久呢?她甚至都无法成为家谱上的一个名字。待到知晓她的人将她忘却,她会迎来彻底的死亡。她想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说不定会在十年后,或者是明天,也有可能就在今日。 但现在,她不是很乐意去思索这件事。 还是回到这个由自己挑起的话题吧,假装自己真的有那么在意。 “就是说,这条线索断掉了?”她咕哝着,不经意的话语像是在嘲笑着,“对于六眼的事情也没谈听到多少,这一趟完全是扑空了嘛。快把汽油费还给我吧,五条先生。” “多少还是有点收获的。你最近零花钱不够用吗?感觉你总是在压榨我。” “有吗?没有吧。钱也很够用。” “有的。你天天想着花我的钱” “没有。我本来就是靠你的接济过日子。” “就是有。” “没有。别总是反驳我。” 五条怜甩甩脑袋,想抽走他玩弄着的发丝。可下一秒,他的手掌又抚上了她的长发,无聊的捣鼓行为已经进化成了不知所谓的编织动作,天晓得他究竟是想要把她的脑袋变成什么模样。 算了,不管了,只要不让她的头发打结,不管是哪种难看样子,她都能勉强接受的。 “也就是说,开膛手五条就是解离术式的所有者,对吧?”她抬起眼眸,但只短暂地瞥了五条悟一眼,便匆匆收回目光,“我的咒力同他的残秽相似……你说他有个怪名字?” “对。他叫‘了’。” “了解的了,五条了?” “没错。” “确实挺怪的。” 不过比划很少,一笔就能写完。 要是她也能有个比划很少的名字,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难得能有这么一个正经讨论这桩事件的机会,五条悟难得的格外坦诚,顺势又说了许多。 譬如像是,他觉得这起事件只牵扯了三方而已。 “六眼、开膛手,和不能被记录下来的诅咒。” 他竖起三根手指,在五条怜的眼前晃来又晃去,似是要跳起舞步,晃得她又开始犯困了,赶紧把五条悟的手掌拽到视线的死角里,不让他再动来动去。 “我不也是关联者吗?”她有点不服气,“就这么把我除名了?” “咦,你原来这么关心这件事吗?” 五条悟窃笑着,仿佛发现一桩了不起的大事。五条怜只觉得他大惊小怪。 她可是从一开始就表达出了足够明显的在乎,不是吗? “多少是和自己有关的事,我关心一点也没关系吧?”她生硬地说。 即便是得到了这样的答复,五条悟还是笑了好一会儿,而后才说:“那你觉得这一切会是怎么回事?在你听了这么多线索之后,肯定有点想法吧。” “啊?” 支吾着,五条怜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才好。有些不好意思直说,但她还没有正经地思考过藏在杀戮背后的会是怎样的真相。 她只是看着诸事发生,感受情绪流动,除此之外的行动全都是零。 就继续这么注视下去,也许能够看到真相。她只怀揣了这般愚者的念头。 至于电影里惯有的套路和论点,在这时候也没办法用上了。她可没有忘记,就在几小时之前,五条悟还对此发表过不满。倘若在这时候堂而皇之地说出“如果是电影的话”,他绝对会笑得更加过分。 “呃……要我说的话,开膛手五条说不定是想要释放那只不被记载的咒灵。‘让此世之恶重新降临人间吧!’,大概这种感觉?” 她还是只能想到这种中二病又俗气的展开——好莱坞商业电影最喜欢这么演。 就算是这么俗的推测,五条悟还是认真地挑出了错。 “你根本没提到六眼嘛!”他轻轻揪着她的耳朵,“扣分!” “什么时候开始计分的?好吧……非要我说的话,那我的猜测是,其实六眼就是咒灵。屠龙者变成恶龙了。” “听起来还是有点不太靠谱,有种十年前动画片的感觉?” 五条怜佯装不在乎地摆摆手,飞快道:“哎,动画片的套路也是这样的。” “你在其中算是什么角色?” “我呀?” 她盯着风铃垂下的尖角,莫名想起了刚才的梦。 “开膛手五条用来复活诅咒的容器……之类的?” 唯独这个猜想,是不曾与电影挂钩的,可依然能够逗笑五条悟。 他的脊背在不知不觉间被笑声压弯,垂在额前的碎发快要触碰到了她的脸颊,呼吸之间尽是他的气息。五条怜愣了愣,她想她好像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但四肢比任何时刻都更加僵硬,或许她所感觉到的短暂抽动只是来自于心脏的痉挛。视线依然僵硬在木廊的边缘,不敢落向他的目光。 不想看到他眼里映出的自己。那一定是丑陋的模样。 经常会觉得,六眼能够看透他的内心,但在在这一刻,五条怜确信五条悟一定看不见她的想法,否则他不会很忽然地低下头,轻轻抵着她的额角,几乎要将鼻尖也与她轻碰。他的轻笑与呼吸声扭曲着,像是穿透皮囊的尖叫。 啊——你正在窃喜着什么吧!你到底是在期待着什么呢? 尖叫的声响如此说着,炽热的羞耻感爬上脊椎,藏在薄汗之下的是她冰冷的骨头,正在不知不觉地颤栗着。 她想她一定涨红了脸,从来都藏不住的情绪将尽数在她躲闪的目光中展开,他也能窥见……他会看见的。 仓惶般,五条怜从身旁的间隙钻出。所有的气息与声响消失无踪,她看不到自己苍白的面孔,如同石膏像一般,只有日光投下黑色影子生硬地凝在她的脸上。 好想说点什么。她必须要说点什么。 想要说拒绝,哪怕盘虬在心里的抵触根本比不上更丑陋的另一种情绪。 不能说期待。她根本不期待——她怎么能期待? 责怪也不行。他所想的一定与自己全然不同,他不可能抱有同样的感情。 ……真恶心。 “哎呀。” 穿透了自我厌恶的,是他的叹息声。 “阿怜真是一点也不愿意和哥哥要好!” 被丑陋的情绪包裹着,谁也不会觉查到话语中不自然的停顿。无意间扬起的尾音,很像是想要驱赶走什么似的,鲜明却也突兀。 是了…… 是“哥哥”。他总这么说。 因为是哥哥,所以能够枕在他的腿上。 因为是哥哥,所以他说可以握住她的手。 因为是哥哥,所以收到的巧克力全都给他。 因为—— 好像紧紧攥住了心中最悲哀的那一抹色彩,她想要放声大笑。 当然,她没有办法笑出声。 她只能说: “正因为是我的哥哥,所以你才不应当对我做出这么不妥当的动作……不是吗?” ■■■ —1991年8月3日,东京都,目黑区— 突然下起了雨,空气中弥漫着金属与汽油的味道。远处落了雷,轰轰隆隆,似要将山丘劈开。 衣袖被雨水淋湿了,沉沉地压着肩膀,浑身上下都好疼。刚才坐着的轿车侧翻在路边,空转的发动机发出怪异声响。侍女的手抓紧了浅葱色和服的下摆,苍白如蜡像。 五条怜立足在红色的这汪雨水中,尸首环绕于她。 她不会知道,自己遭遇了来自于诅咒师的袭击。也不知道,躺在地上的五条家的下人们早已停止了呼吸,金属气味与脚下鲜红的血是死亡的证明。 更不可能知道,站在眼前的瘦高男人将要夺走她的首级,就用手中这把蛇纹的匕首。 无知者不会恐惧,但她还是有点害怕。 谁也不在身边,谁也不会把她挡在身后。就连讨人厌的、总是在穿衣服时弄疼她的老嬷嬷也躺在地上睡着了。所有人都在睡觉,雨水也好冷。 “真幸运啊!果然嘛,杀死一个小屁孩没什么难的!” 她听到狞笑的声音。 “要拿六眼人头的赏金做什么呢?有了有了,先买把好刀,然后——” 话语戛然而止,狰狞的面孔也停滞了半刻。他猛得抽搐了一下,四肢僵硬在雨水中,如同断线的发条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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