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 郭嘉的语气平平淡淡,张晗却莫名从中品出了几分委屈之意。 她不知自己的感觉是真是假,便直直地看着他,目露探究之意。 郭嘉依旧垂着眸。当他有意掩下他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时,他的身上就会显现出几分迷惑性十足的无害气质——像极了温良君子。 张晗心中的恶劣因子顿时蠢蠢欲动,他看着垂眉敛目的郭嘉,忍不住出言逗弄: “刚刚你与昭姬几人便是在讨论这件事?讨论的结果如何,怎么最后偏将奉孝推出来劝我?” 郭嘉似笑非笑地抬抬眼皮,然后又慢慢将衣袖从张晗手里扯出来,阴测测地磨着牙,道: “常言道:卑不谋尊,疏不间亲。蔡昭姬、赵伯然几位都是聪明人,不愿得罪主公的结义兄长。只有嘉蠢笨不堪,平白做了这讨嫌的恶人。” 酸气十足,像是谁家的陈年老醋被打翻了。 张晗哑然失笑。 “啧,奉孝说错话了。” 郭嘉懒洋洋地挑了挑眉,他没说话,但反问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张晗义正辞严地分析道:“别的暂且不论,单这疏不间亲的道理,奉孝就说错了。” 郭嘉盯着她的目光愈发不善。却到底是压下了心里那股别扭的感觉,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哦?愿闻其详。” “结义兄长可以有很多个,可枕边人却实打实只有一个。”张晗满脸兴味地将人抱在怀里,在他颈边嗅了嗅。 直到那股清凉的药香入鼻,方才无辜地反问道: “难道我不是与你最亲吗,奉孝?” 郭嘉板着脸不说话。起了坏心思的张晗却偏要他作答,她听着他怦怦乱跳的心跳声,不依不饶地继续发问: “卿卿,难道你不是我的枕边人吗?” 此时的郭嘉古板如庙里清修的和尚,他一本正经地推开了故意作乱的心上人,之后还煞有其事地理了理衣襟。 但他微红的面容却出卖了他杂乱的心绪。 心绪乱了,说出的话也就乱了。 “倒也不见得是,毕竟郭某人还没爬过主公的床。” 张晗闻言一怔,然后便故意拖长了语调,“哦?倒也未尝不可。”
第93章 春耕事了,闲不住的张晗就点了两千士兵,再带上自己的小相好,往各地巡视去了。 ——她这些年为了打地盘东奔西跑,如今好不容易得了闲暇,也是时候去看看各地的情况了。 两千委实算不上什么大数目,在这大族奴仆动辄上万的世道里,张晗这一行人看上去,也就和那些搬家抑或的士族大差不差。 不过,她要是亮出那面大汉司空、长平侯、左将军兼领并州牧的旗帜,大概就没人敢小看这支“平平无奇”的队伍了。 这支队伍从晋阳向西出发,不及三日,便出了太原,入了并州的西河郡。 西河郡的长官是清河崔氏的子弟,在家族名声的加持下,这位姓崔的郡守大抵干得还不错,起码官声很好。 崔郡守在战战兢兢地接待了张晗之后,又偷偷摸摸地打了个小报告: 内附的南匈奴虽然几年前被您打得元气大伤,不敢再造次,但这些年王庭内部斗得你死我活,经常危及我们的百姓啊。 张晗正好也想去看看如今的匈奴王庭,便遂了这位崔郡守的意,带着队伍往北行进,前往匈奴王庭的所在地美稷。 许是崔郡守怕张晗在匈奴出了差池,朝廷寻他问罪。他十分上道地遣了两千郡兵跟在张晗身侧,执行护卫之责。 当朝司空见多了刀尖舔血的精锐之骑,其实是不怎么瞧得上这些郡兵的,所以路程还没过半,这些人就被派去抄家了。 是的,抄家。 张晗在一番钓鱼执法之后,不出所料地钓出了几只蠹虫。既然这些人不幸撞到了她手里,自是不可能轻轻放下的——晋阳的诏狱将是他们的归宿。 这个发展是崔郡守万万没想到的,他在接到张晗令他擢补官吏的文书后,只觉欲哭无泪! 抄家的人是他出的,擢补的官吏是他挑的,那么他就算明着跟人说抄家是张司空的意思,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西河郡的大小官吏只会认为他借机铲除异己……他有预感,他以后的仕途一定不会太平……这位彬彬有礼的崔郡守气得直骂娘。 而给崔郡守挖坑的罪魁祸首,此时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南匈奴王庭。 于夫罗几年前便已经暴毙,此时王庭名义上的主人是于夫罗的弟弟——呼厨泉。 之所以将他称为名义上的主人,是因为这位新上任的单于明显不是左贤王的对手。要是朝廷不出手干涉,恐怕要不了多久,呼厨泉单于就要像他的兄长于夫罗一样暴毙了。 “未知司空驾临,下臣有失远迎。” 这位呼厨泉单于的汉话倒是说得不错,张晗一点儿也不走心地腹诽道:起码比他那个心高气傲的哥哥说得好。 “言重言重,单于出迎,在下倍感荣幸。”张晗笑着与他客套。 “司空客气,帐内已备好美酒佳肴,我等不如入内一叙?” “正和我意,单于请。” “司空先请。” 一场暗藏波涛的宴会下来,张晗与郭嘉也就大致看清了匈奴如今的形势——与他们两人预料的倒也无甚差别。 一派以呼厨泉为代表,这些人还指望借朝廷的势扳倒左贤王,所以对张晗等人很友善,言谈之间极尽拉拢与讨好。 一派以左贤王为代表,这些人是匈奴中的“鹰派”,心里还暗暗惦记着昔日的荣光,希望马踏中原,重现匈奴辉煌。 “权势还真是迷人眼啊。”张晗一边按着酸涨的太阳穴,一边喃喃感叹,“不管是关内还是关外,不管是中原还是草原,人们永远为权势而追逐。” 无论是行军还是理政,都需要她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自入仕以来,她便再没喝醉过。 但今夜她难得有些醉了——那些匈奴贵族敬的酒委实不好推拒。而且,她不得不承认:草原的酒,确实是要比中原的酒烈一些。 身侧的郭嘉略微皱起了眉头,走近几步后,他又重新跪坐下来,抬手抚上张晗的额头,轻轻揉按起来。 “这样的事本就该由我来办,你切勿再烦心了,交给我就好。” 张晗一愣,旋即便嫣然而笑。 她活了这么多年,向来都是站在苦难的最前端,或自主或被迫地将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还从来没有人,会因为她露出的一点倦态,就与她说:“交给我就好。” 这样想着,她又有些不确定了,或许也是有的吧,只不过那些向她许诺的人,要么变成了冷冰冰的坟茔,要么便化作枯骨,在漫长的岁月中模糊了面容…… “怎么,不信我?”郭嘉见她迟迟未作答,便微微挑起了那雁翎刀似的双眉,出言问道。 “岂敢岂敢。”那点不可言说的愁绪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眼前的人一棍子敲散了。 张晗从遥远的记忆中苏醒过来,笑着拱手道:“郭祭酒愿意出手,鄙人真是三生有幸。” * 张晗不知道狡猾的郭祭酒做了什么,她只知道不过两天,匈奴内部就又打作了一团,而那位位高权重的左贤王,很凑巧地在内乱中一命呜呼了。 “嘉已写信给周围各郡的郡守,最迟后日,郡兵便会前来。届时重兵压境,无论主公想做什么,如今的匈奴都无法再拒绝了。” 张晗颔首应允,然后便半真半假地调侃道:“奉孝庙算无遗,在下深感佩服。” 她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自然是不能说愚笨的。然而要是论谋算,到底是比不上这些玲珑心思的谋士。 她看着身侧散着头发的青年,不由得庆幸——还好当年将这只狡猾的狐狸请到自己阵营了。 洞察人心的郭狐狸略一思索,就猜到了身边人在想什么,他撇撇嘴,嘟囔道:“元熙可别高兴得太早,若是你负我,我可是要转投他人的。” “哦?那不妨与我说说,奉孝属意的下家是谁?”明知眼前人说的是玩笑话,然而内心的占有欲作祟,张晗还是忍不住出言询问。 郭嘉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不可避免地生了点怅然,哪有什么下家呢?若是当真走到那个地步,自己恐怕也生不出什么抵抗之心,只能任她处置。 张晗恶声恶气地开口,“莫非是兖州的曹孟德?”真要说起来,这位的性子确实与他挺合得来。 她轻哼几声,有些得意地自问自答:“可惜啊可惜,昨日收到伯符的战报,我军已经连下六城了。尽管现在两军相持,但兖州终究是撑不住的。” “我本也不待见他。”郭嘉懒洋洋地倚在她身上,意味深长地回道:“天底下多的是英雄豪杰。” 张晗立马将如今有头有尾的诸侯都过了一遍,“袁绍好谋无断,袁术骄矜自傲,刘表安于现状,刘焉……” 将这些人酸溜溜地贬了一通后,她伸手弹了弹某人的额头,“洗洗睡吧,他们都不合你的脾性,也就我惯着你这怠懒的性子。” “何必管那么多,我只要寻个听话的主公,再做个……” “垂帘听政的太后?”张晗忍着笑接道。 垂帘听政的郭太后瞪她一眼,毫不犹豫地往她脑袋上敲了个爆栗。 张晗捂着脑袋,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哎呀,这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可真是一点儿也不端庄。 【建安三年春,晗巡视西河,诛阿枉不平者二十一人。晗断法平端,不贪财物,抄掠所得,或设慈幼堂,抚孤恤弱,或立庠序,施行教化。民为之立生祠,以颂其恩德。 时呼厨泉单于交恶于左贤王,内争不止,祸及黔首。 晗计杀左贤王,裂匈奴为左右两部,分居各县,不得交互,又设长史以督察其事。匈奴自此式微,不足为国之患也。 ——瑶象《建安拾遗》】
第94章 圆月高悬,清冷的月辉铺洒而下,映照在古老的城墙之上。 张晗抬眸望向这巍峨的城墙时,心中只余震撼。 鲜血与战火长存,生机与希望不灭,这里是并州领土的最北面,是抵御鲜卑诸部的最前端。 清凉的暮春之夜里,似乎有下值的戍兵缓缓吹响了胡笳。 笳声很平和,就像吹笳之人的面色一样平和,然而这样的声音在此时此景出现,其本身就具有一种独特的讯息。 月无声,笳有声;戍兵无声,乡愁有声。 伴着平和的音调,笳声缓缓流淌进了每一个背井离乡的士兵心里,他们闭眼听着这熟悉的小调,仿佛又回到了哪个不奢华但温暖的家…… 穿着粗布衣裳的妻子并不美丽,但会温柔地为他准备好清粥小菜;扎着双髻的幼女甜甜地趴在膝上撒娇,嗔怪他为何常年不归家;鬓发斑白的父亲依然严厉,说话的语气却不知不觉地慈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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