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她能感觉到父亲的心不在焉。 那个人明明就在她和母亲的身边,思绪却仿佛总有一部分停留在很远的地方。他好像将自己分成了两半,一半留在现实里,另一半却被困在过去。 爱丽丝不知道那个很远的地方在哪,所谓的「过去」又是多远的「过去」。莫名的不安促使她比平时更加开朗。她下定决心要让父亲变回原样,让母亲重新展露笑颜。 从她有记忆起,父亲一直将自己的研究和她分得很开。只要她跑进书房,不论多忙,父亲都会停下手里的工作,一边笑着将她抱到怀里,一边往书房外走去。 她不是他的研究。两者有着本质上的、巨大的不同。 爱丽丝在书房里待了很久,和父亲说了许久的话。为了让沉重的气氛轻快一点,她说起自己读过的故事,说起她今天上午和下午做了什么,明天又打算去哪里玩。她叽叽喳喳说了许久,直到那个身影忽然弯下腰,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爱丽丝。」那个声音说,「我不是一个好人。」 曾有那么一段时间,当地人很排斥父亲的存在。那个时候,父亲初来乍到不久,人们都说父亲曾为神罗工作过,是造成当今局面的帮凶。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她出生之前、好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遥远故事。 就连当初讨厌父亲的村民们都不再说他是一个坏人,那个身影却捂着自己的脸,用小孩子认错般的声音告诉她,他不是一个好人。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母亲安慰她,她什么都没做错。只是精神上的疾病,有时候就像喷嚏和感冒一样,是超出人意志掌控、完全无法预测的东西。 伟大的天才科学家,加斯特博士,得了一种精神上的病。这种病让他有时候是她所熟悉的「父亲」,有时候却只是「那个人」。 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变成了四个人。 看见成年人崩溃,是让孩子非常不安的一件事。当那个成年人是自己的父母时,这种不安更是达到了顶点。 但是家里总得有人负责露出笑容,负责用明快的语气驱散过去的阴影。 因此,当那个身影抬起头,再次变回了父亲的模样,并告诉她: 「爱丽丝,你是因爱而降生的孩子。」 当她的父亲告诉她,她是被爱带到这世界上来的孩子时,她像往常一样露出了笑容,仿佛没听懂他的言下之意。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她一般幸运。 不是所有人都因爱而生。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渐渐明白,父亲对她的每一句「爱」,其实同时也是在向另一个人说「对不起」。 我爱你。 对不起。 我爱你。 对不起。 …… 我犯了一个很可怕的错。 那个人说:「我必须回去修正这个错误。」 昏黄的光芒透过书房的缝隙漏到走廊里,她背着手贴墙而立,听见屋内传来父母压低的谈话声。 「我不能将他留在神罗手里。」那个人的声音说,「杰诺瓦计划的危害性,我已经在上交的那份报告中阐明。这次行动我必须前去……」 但母亲打断他,指出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科学家,和训练有素的士兵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次的特殊行动,他只会成为拖累。 「你为什么非去不可?」 为什么非去不可? 深水般的寂静蔓延开来。那个人的声音再次响起时,轻微得如同一声哽咽。 「也许他还记得我。」他说,「也许那个孩子会愿意跟我走。」 也许,加斯特博士心想,萨菲罗斯还有和人类共存的可能。 但他语气里的不确定,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到了临别的那一天,那个人——她的父亲转过头来问她,想不想要兄弟姐妹。 「这样你以后就不会孤单了。」她记得他嘴边的笑容。 那个人设想了所有最美好的可能。一直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的阴影,好像随着他和自己过去之间距离的缩短而减轻了。 爱丽丝对于那个人最后的记忆,是他在模糊的天光中侧过身,朝她和母亲挥了挥手。 母亲说,父亲的离开是为了完完整整地回来。他要将自己多年前落下的一部分带回来。 那个人没有回来。 五台和雪崩联合派遣的特殊行动小组,没有一人从那次任务中活着回来。 后来母亲病倒了。失去伴侣后,母亲辛苦无比地坚持了许多年,那个身影的痛苦她一直看在眼里。 所以到了要暂时分别的那一天,爱丽丝只是笑着握住母亲的手,告诉她没关系的。 她们体内都流着赛特拉一族的血,她们都是星球的一部分,她们永远连结在一起,永远不会分离。 我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所以去吧,没关系的。 母亲离世的那一天,爱丽丝没有哭。 那一天的天气很好,天高云淡,晴朗空旷。 几年后,同样的天空中飘起雪花。零零碎碎的雪片盖过一望无际的旷野,遮去人类文明的废墟。洪水退去后,世界仿佛回到起初的模样,露出嶙峋的骨架和荒芜的海滩。 她花了许多时间走到这里。 她花了许多时间,阅读那个人留下的所有研究资料。 她花了许多时间,走到如同史前生物般庞大的身影前。 若要说是怪物,那个身影过于圣洁美丽,哪怕是污秽的血迹也无法遮盖那神祇般的光辉。但若要说是人类,那个身影银灰色的蛇尾和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又过于危险,以至于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她发出警告——这是她的天敌,是能够吞吃世界的远古灾祸。 “……你的目的是什么?” 原来它会说话。 和那个人的日记中记载的一样,他果然能口吐人言。 碧绿的蛇瞳阴森无比,萨菲罗斯注视她片刻,溢出一声冷笑:“复仇?” 在她身后,扎克斯压低身体重心,攥紧了背后的刀柄。 银色的巨蛇没有动弹,仿佛比起杀掉两人,他更重视的是护住怀里的人不暴露到寒冷的风雪里。 暗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如同盛开的红梅,两人的血迹混合在一起。 “……不,”爱丽丝听见自己说,“我只是想寻求一个答案。” 她想知道,她的父亲当年是为了什么抛下她和母亲。 她想看看那个人直到死亡都没能摆脱的原罪。 她将那个人留下的所有笔记都读完了。直到最后一页,那个人心心念念惦记着的,都是杰诺瓦计划的实验样本有没有和这个世界,和这个星球共存的可能。 到底要怎么做? 答案到底是什么? 直到父亲去世之前,她的母亲一直都很健康,以至于她病倒之后,所有医生都检测不出问题具体出在哪里。 爱丽丝抬起手,说:“我可以帮你救她。” 病情的症结到底是什么呢? 能够达成共存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呢? 银色的巨蛇环起身躯,如同护着自己的心脏一般,一直将伴侣紧紧护在怀里,不让雪花飘落到她身上。 ……啊,她心想,原来答案一直是爱。 她的父亲曾以为不存在的事物。 一个怪物的爱。
第128章 蛇怪·28 被太阳晒过的木地板很暖和。 躺在木地板上,就像被太阳拥抱一样。 落地窗外,虫鸣声声。哪怕闭着眼睛,她也可以想象出那茂盛绽放的绿意:光影交错的枝叶,色浅的地方亮到发光,阴影渐深的部分则是幽静的墨绿。 微风拂过时,世界沙沙摇动。 ……好温暖。 脸颊贴着木地板,暖意沿着纹理细腻的木头渗入掌心,沿着皮肤缓缓浸入身体,让人觉得骨头都软和了起来。 像河岸边的鹅卵石,被太阳亲吻过千万次。捧在手心里的时候,沉甸甸的石头触感温润,莫名让人觉得闲适踏实。 她很喜欢。 每一个瞬间,每一个活在当下的触感,如今她都很喜欢。 如果有来生的话,也许她想当一棵树——根部深深扎在大地之下,枝叶灿烂地沐浴在阳光里。 想象汇聚成型时,木地板传来轻微震动。不远处的平板亮起屏幕,显示出几条闪烁的信息。 ……她回到现实,撑起身体,正要伸手够向震动的平板。 背后有重量压下来,阻止了她往前,就像蛇按住猎物一样,将她压在原地不动了。 不想让她工作的家伙,精准地掌控着力道。要不然以银色巨蟒的体重,完全压下来能将人体内的骨头都碾碎成渣。 脸颊贴着地板,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漂亮的银发顺着肩头滑落下来,萨菲罗斯将头埋到她的颈窝里,鼻音的气息落到她颈旁的头发里,危险又慵懒。 哪怕是午睡的时候,他都要将尾巴和她勾缠在一起。 完全无法工作。 她看向不远处的平板,银色的蛇尾巴尖漫不经心地一扫,将那东西扫到了墙边的沙发底下。 因为要容纳萨菲罗斯巨大的体型,客厅的摆设全被堆到了墙边。尽管如此,萨菲罗斯的身体还是有一部分沿着和客厅相连的平台落到了屋外的草地上,鳞片细密的蛇躯在太阳底下银光闪烁。 她试了几次,但爬不起来。萨菲罗斯纹丝不动,稳稳地压在她背上。他似乎打算就这么抱着她继续午睡。 静默片刻,她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 胸膛震动起来,很快地,肩膀也开始微微发抖。 压在她身上的力道一松,萨菲罗斯将她转过来。 碧绿的蛇瞳盯着她看了片刻,漆黑的部分微微扩张。萨菲罗斯脸上的表情,就好像他想吃掉她嘴边的笑意一样。 他也确实那么做了。 蛇是贪婪的生物。 笑声变得含糊起来,蛇咬了她一口,然后又温柔地吻了吻她的嘴角,仿佛在说:再多笑一点。 再多笑一会儿。 她笑起来的时候,他会忽然变得很饿。但是和挖空腹部的饥饿感不同,涨得心口快要裂开的渴望——像雨林盛夏的雨水一样、快要满溢而出的另一种本能,让他舍不得将她吃掉。 于是掠夺变得克制,想要撕碎猎物的手,转而环住了怀里的伴侣。 她抬起手臂搂住萨菲罗斯的脖子,手指穿过丝绸般柔软的银发。木地板被太阳晒得发烫,仿佛金色的河流。 空气透明慵懒,皮肤很快在闷热的盛夏里渗出一层薄汗。 光影朦胧的视野里,唯一不变的是幽深无尽的碧绿。 本就妖异惑人的外星生物,到了求偶的时候吸引力会变得格外强烈。不管是脸、声音、还是身体,都变成了捕获伴侣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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