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足足一个时辰,男人们这才酒酣饭饱,醉醺醺各自去了。倪二之妻便帮着晴雯收拾碗碟。晴雯在怡红院时候,哪里干过这等粗活,只是如今也少不得干了。 倪二之妻在旁窥见她芊芊玉手,不由得赞叹不已,道:“这哪里是干粗活的手?竟比那娇生惯养的小姐还要娇贵呢。你且在一边歇着,我来便是。” 晴雯哪里好意思这般,正推辞间,灯姑娘已是走了出来,只将晴雯往外推道:“各人自有用处,你不是干这个的材料。放着我来便是。你且去灶下烧一些开水,只怕胡先生要用水,你给他送过去也就是了。” 晴雯抬头看灯姑娘,只见灯姑娘此时早已洗去铅华,满脸不见脂粉,只穿一身家常的粗布衣裳,头发用一根木簪紧紧挽住,竟是一个宜家宜室的内宅妇人模样,不觉大感诧异,暗暗称奇。 灯姑娘催着晴雯去烧水奉于胡先生,晴雯何等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岂有不明白灯姑娘的意思的?无非是上赶着攀附了。当下把头一摇,道:“这倒是奇了。胡先生歇在东厢房,自有梅姨平哥一家照顾。咱们若是去了,反倒扰了人家休息。” 灯姑娘哄晴雯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也不想想看,平日里梅姨和平哥整天饕餮宴长、饕餮宴短的,显见是卯足了力气,如今横空杀出个胡先生,身份贵重自不必说,单是这庖厨上头的本事,平哥儿就比不过,那还有甚么盼头?只怕这会子正心灰意冷,后悔请胡先生进门呢,岂能照顾周到的?不若你上去看看,若有甚么不周之处,也好尽力弥补一二。梅姨虽性情略古怪些,一向待你颇好,莫要让她因此落了不是才好。” 晴雯无奈,只得洗了手,一路往东厢房走去。 这日出了这样的事,梅姨自是意难平。她见平哥儿垂头丧气回来,忙向平哥儿道:“这院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是势利眼,只顾得奉承那个假货,竟连半点真话都没有!你从小是我一路看到大的,这庖厨上头的天分,竟是人见人赞的,这些日子以来你尤其用功,怎么就不如那个假货了?那假货连淮扬菜都不会做呢!” 平哥儿道:“单胡先生这忧国忧民的心肠,我便不如他。旁人打着龙子凤孙的旗号,只顾得网罗美女,搜刮财物,哪能如他这般,去各勋爵门户为城外饥民请命的?何况如今他又说甚么民为贵之语,并不以勋爵之家的那套衣食之论为贵,更是难得了。我不敢自认身份,是我贪生怕死,知道宗牒之事困难重重,但他如今冒领身份,不为别的,只为这些黎民百姓,为了这个,我便不好开口说恨他怨他的话。我时常想着,若果真他有大能耐,也有大造化,果然把那些个难缠的长史官收伏了,真个同那些人相认,得了个甚么郡王、公侯的爵位,从此体恤百姓,做出一番大事业,我也只会为他欢喜的。” 梅姨听了平哥儿这话,不由得勃然大怒,斥道:“这是说的甚么话?你平日里何其聪明一个人,如今竟被那胡长忧蛊惑,竟也糊涂了?甚么样的人才会冒用别人身份?无非是那些奸臣贼子,贪图富贵之人。我看那锦乡侯韩家也未曾安甚么好心,不然的话,怎能由着他招摇撞骗?那皇家的规矩大着呢,他也只好糊弄糊弄这些没见识的老百姓,但凡略微见过皇室的排场的,都知道只要他一到御前,必然被揭穿的。一个从小生在淮扬地界,却连淮扬菜都不会做的厨子,哈哈,天底下哪里有这等荒谬之事!” 平哥儿道:“一法通,百法通。他于庖厨之道,早已炉火纯青,学做几道淮扬菜,又有甚么难的?只要掌握其间诀窍,练上几个月,也便能出师了。不过看他的意思,未必肯学这个。谁说淮扬人只能做淮扬菜,不能做鲁菜的?经了此事,我倒也想学着做几道平民大众爱吃的家常菜,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尝一尝了。” 梅姨听他言语间一意维护胡长忧,愈发恼怒,又听外头说笑声不绝于耳,想来是胡长忧正在和倪二、吴贵等人拉拉扯扯,赌气赶了平哥儿出去,只教他好生安顿了胡长忧,莫来烦她。 平哥儿颇体谅梅姨,忙应了,出了东厢房门走至廊下,只见胡长忧和倪二几人站在西厢房门口,大声说笑,欲要过去,又恐扰了他们兴头,想了一回,便先绕到前头,打算先去灶下烧一锅热水。 此时晴雯正立在灶下,满心为难。她在怡红院中侍奉时,大观园中自有烧热水的婆子,又哪里会做这生火烧水的粗活? 正在这时,平哥儿走了进来,见得晴雯,倒有些吃惊。晴雯忙将灯姑娘的意思说了。虽灯姑娘打着为梅姨着想的旗号,又有晴雯转述,将那言语里的急切攀附之意略去了些,但以平哥儿对灯姑娘等人的了解,他岂能猜不出灯姑娘言语里的深意? 平哥儿心中又酸又涩,心浮气躁,冷笑一声道:“天底下的事情,哪能看得那般清楚的?整天算来算去,若是押错了宝,岂不是悔之晚矣?我劝姑娘三思而后行。” 晴雯不解其意,忙问了一句,平哥儿见她神情坦然的模样,又微感后悔,忙道:“罢了罢了,你且回去罢。我来烧水罢。”
第176章 谎言 晴雯听他这般说, 正中下怀,也不矫情,道:“既是如此, 就劳烦你了。” 平哥儿低声道:“说甚么劳烦不劳烦了。本就是我请过来的客人。”一边说着, 一边生火添柴, 甚是熟练。 晴雯并未离去, 只站在灶房门口,看平哥儿烧水,只见顷刻之间那火苗便窜了起来, 照见平哥儿满脸的郁郁不乐。 晴雯心下不忍, 向他道:“今日你同胡先生比试,众人皆说你败了, 那不过是他们未见识过豪门世家里的家常餐馔, 又忌惮胡先生身份,故而一意奉承,你莫要放在心上。据我来看, 你做的菜同胡先生相比各有千秋, 将来饕餮宴上并非毫无胜算,只看那些赴宴者更欢喜哪种口味罢了。我心里想着,既是东平郡王那边起头办的盛宴,想来四王八公这些门户必然会被邀了过去的。这些人多半是从江南而来, 你若做淮扬菜, 想来却是暗中合了他们的口味, 也未可知。” 平哥儿这日受挫颇深, 早被倪二等人的言语扰了心神, 见晴雯这般说,虽知道晴雯是好意安慰自己, 心中感激,但却越发沮丧起来,道:“多谢。我知你有意安慰我。可叹我准备了这许多时日,却偏偏在你面前这般惨败……” 晴雯忙道:“也不独是安慰。我真个这般想的。这种事是人之常情,我见得多了。前些时候府里老太太有意考我,将家里的一套慧纹扇面请了出来,要我仿着绣那个东西,我煞费心力,用了许久时间,终于成功,又教众人过来看,故意将假的说成真的,只教他们品评,人们都信了,就连慧娘这等大家绣的珍品还有人挑刺呢。可见人言谬误处甚多,若只被那些言语左右,岂不是误了大事!” 平哥儿听她这般说,略微振奋了些,向她道:“虽是贾府里老太太故意拿假的当真的,但你们府上那些见多识广的人精竟然会相信,足以得证你绣工非凡。” 晴雯微笑道:“也不过将就过得去罢了。幸亏我能做些针线,我哥嫂还有些顾忌,不至被他们轻易卖了去。不然的话,还不知道怎么折腾呢。正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千万莫要因了一时困顿,便失了本心。” 平哥儿听晴雯说到幸亏她会做针线,吴贵灯姑娘贪图这个才有所顾忌之时,一股怜惜之意不由得由心而起,后头晴雯勉励的话竟全然未听进去,只反复说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必不教你哥嫂欺负了你去。” 晴雯心下微微愕然,暗想平哥儿分明同吴贵更熟一些,不知道为何竟连远近亲疏都不顾了,难道竟是帮理不帮亲吗?转念一想,又顾念他才逢惨败,想来心绪不宁,说话颠三倒四也未可知,故而也不好细问,只当场面话,胡乱混了过去。 一时平哥儿烧好了热水,晴雯提着灯在前面引着,平哥儿将那桶热水送到胡长忧处,当夜各自安置,一夜风平浪静。 谁知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牛氏又带着一群家丁过来敲门。这次王短腿不敢怠慢,忙告诉胡长忧等人,于是一帮人慌忙理衣迎客,如临大敌一般。却见牛氏这次改了先前那嚣张跋扈的神气,先不进门,只恭恭敬敬立在一旁,有丫鬟早从一顶轿子里扶出一位身材富态的中年妇人来,只见那中年妇人头上戴着许多珠宝环钗等物,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身上一件半新不旧的挖云鹅黄片盘金锦绣短袄,下头是葱绿缕金百蝶穿花洋缎裙,富贵华丽。 那中年妇人看都不看晴雯和灯姑娘一眼,对牛氏颇忌惮的胡长忧也没甚么好声气,扶着丫鬟的手,来到中庭。早有婆子抬了那张镂空雕花紫檀木的大椅请她坐下,牛氏又用一个五□□漆小茶盘捧出一钟茶,亲自奉于她。 中年妇人只坐在那里吃茶,气定神闲,一言不发。牛氏的陪房刘妈妈上前道:“你家上辈子必然是烧了高香的,如今我们家太太来看你了。还不快过来磕头?” 刘妈妈一连说了两遍,晴雯等人就如同未听到一般。刘妈妈颇为不甘,正想再说些甚么,早被牛氏狠狠瞪了一眼,缩回去了。 胡长忧看这架势,料得必有一场口舌官司,轻叹一声,上前拱手做礼道:“原来是徐太太。在下胡长忧有礼了。” 胡长忧这些日子在京城世家里头颇有声望,京城无论是勋爵门户,还是翰墨之家,十停里竟有五六停与他慷慨解囊,助他赈济灾民的。故而胡长忧笃定徐太太必然知道他名号。纵使先前不知,昨个牛氏也早告诉她了。 想不到徐太太连看都不看胡长忧一眼,又喝了几口茶,方向着旁边看了一眼,先前搀扶她的那名丫鬟颇有眼色,立时上前几步,高声问道:“你们哪个是晴雯?” 牛氏忙指着晴雯向徐太太道:“就是她!” 晴雯无法,只得走了出来。 徐太太上下打量了晴雯几眼,方开口道:“果真长得有几分姿色。怨不得三儿心心念着要收进房中。只是你不该在他要赴考的节骨眼勾引他,若他这回有甚么闪失,你这个狐狸精又拿甚么赔?” 晴雯一向霁月光风,平生最恨旁人骂她狐狸精,只是今时今景,也只得强忍不快,端看那徐太太有甚么话说。 但平哥儿岂能眼睁睁看着她在人前受辱?忙挺身而出,大声道:“这倒是奇了,晴雯姑娘最是规规矩矩一个人,从不在外头抛头露面的,便是徐三爷偶尔瞧见了她,也是徐三爷自己起了意,又与她甚么相干?” 胡长忧也道:“正是。只请徐太太放心,她昨个已在众人面前说明白了的,她与徐家从无瓜葛,徐太太纵然是官宦人家的太太,也犯不着大清早到旁人家里寻晦气,摆这个恶婆婆的款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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