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这一晚要和这些人一块呆到天亮了,习惯了。 刺痛又在头颅中重现,甘棠伸手想撑一撑额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手上被润湿的触觉没了。 她忽然从无边的幻象里被拉回了现实,虽然眼前的亡魂还在她一尺一地。 靴底的泥也好像没了,变得不那么沉重。 岂止如此,她的衣裳仿佛被飓风净涤,重回干爽,没有一滴雨落在她肩头,要不是暴雨滂沱击打林叶的声响还在耳边,她还以为她到了别的地界。 甘棠刚想睁开眼,一探究竟,然而有人先她一步,先来探她的死活了—— 一根手指伸在她鼻下。有些迟疑,又有些莫名的轻颤。 甘棠遽然开眼,没好气道:“我没死。” 那根手指慌忙挪移,蹲她面前的人霎那立身,站到了离她稍远的位置。 她下意识想抓他的手也捞了个空。……没什么力气,反应也慢了。 “你没叫我。” 恰好颅中再度传来刺痛,耳畔传来模糊的声音,仿佛从深海之中浮现出的一串气泡,甘棠迟钝晃头,企图把自己与世界隔绝的薄膜晃走: “什么?” 她没听见。 魈顿时松了口气,心里又遽然浮现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杂陈思绪。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找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着急确认她的生死。那点残渣打不倒她。 也不知为何会说出这句话。 “可你找到我了。” 甘棠突然说。 她似乎把脑中的水晃荡没了,即便额头又泌出细细的汗,她还是接收到了来人脱口而出的问询。 魈一愣。 雨滴从苍翠箬叶上满溢坠下,流水在辽远的旷野潺湲地奔涌,魈在打叶声里听到甘棠陡然朝他搭话: “你知道吗,他们说夜叉是英雄,是瑞兽!” 像见了新奇玩具的三岁小孩,瞄过眼去,连眼梢都带了笑。 于是他别过眼去:“有什么可高兴的。” “就是高兴呀!” 甘棠咕哝一句。 她胸膛的业火大概把整个人烧糊涂了,她稀里糊涂半晌,突然吐出一句:“我死的时候,你有被吓到吗?” 魈颇有些无言地看向甘棠,并不想作答。 甘棠却似乎从魈的反应里知晓了些什么,她恍然点头,又问下一个问题:“那我死的时候,你应该没难过?” 业障发作还能目光炯炯看他,要是他不回答,她大概能车轱辘似的问到天荒地老,魈缓缓道:“……没有。” “那,你没哭吧?” 问的都是些什么?魈恼怒地瞪她一眼,答得急如星火:“没有。” 他又忽然沉默不语。 她死后,他没能接受,等他接受,也已习惯了。 “那就好。” 她猝然松了口气,像是解开了一直纠缠的结。 霜白的电光仿若金虬乱闪,瞬间照出了魈怔忡的容色。 她在看向他的最后一眼里,莫非想的是这些吗? ……也许现在会。 好像胸口猝然被锤了一击,他在想什么?好在那人的下一句话,就让他无暇再细理自己的乱麻一样的思潮。 因为她把手递出来了。 “要不,你拉下我的手吧?” 甘棠歪下脑袋:“会让我感觉身边有活人在。” 她望向前方的虚无:“这里全是死人。一个人在这里,真吵啊。” “我不知道你在哪。” 魈知道她话里的死人是什么,那是业障,是夜叉心中的罪孽,是他们只能独自一人承担的报应,是他们最终一人步入的归宿。 那只手却笔直递出来,在寻求他的存在。 他眉睫忽而极轻地一颤。 甘棠以为自己等不到那只手,然而一息之间,她的手就被人遽然握住。 少年的手干燥,骨节分明,指腹有粗糙的茧,扣在她的手心。 那只手并不温暖,甚至在夜风中吹久了,带着股浸入骨髓的凉寒,就如同他这个人,孤清,疏离。 心头不歇的火却如同得到了甘霖,稍微不情愿地平息了些。 甘棠听到魈的踟蹰:“……你,往昔,发作了,在帝君龙王跟前,也是如此?” 她摇头:“才不是,在他们面前当然要可靠。” “你不一样,我什么样子,你不都看过吗?” 魈忽然缄默下来。 甘棠没再说话,她的理所当然几乎让他要产生错觉,似乎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她就那样直直举着胳膊,把手放进他掌心,蜷紧了指尖,贴在他的指腹上。 他竟然也产生了错觉,不忍让人举得太疲累,于是再次蹲下身来—— 她的脑袋歪缠过来,挨在了他的手臂上。 魈的呼吸一滞。 是站是坐?魈原本想站起来,却在雨夜薄微的光亮中,瞧到了甘棠额颅上的细密的汗。 她大概疼痛得厉害。 “……” 他鬼使神差在树底坐下了身,迩近之人把脑袋须臾移到了他的肩头,一点没客气。 不要脸,一定又什么也没想。 魈踅过眼,他伸手想推,手抬到甘棠鬓边,飘风将她的碎发拂得晃荡。 他放下手,转过头。 ……推不开,算了。 耳廓后两点热意将要透上面庞,魈陡然看到远处山庄一角隐隐亮起光。 红芒穿过林麓,那是飘燃的火把。 汉子姑娘约摸着还在准备大傩仪礼,于是高昂傩歌在风雨中也飘入他们耳中: “高击鼓,重捶锣,赤疫鬼魃逐却。” 他们的歌声被风雨掩蔽,远远传来,他肩头的甘棠也轻轻地哼:“疫病无侵扰,不必饫腥膻……” 她的声音变得细微,消散,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跃动的心重回胸膛,魈将甘棠滑落下去的头扶回他肩窝,雨水还在簌簌地落。 他听远方的歌还在继续唱: “祝愿五谷满仓,家和人旺。” “祝愿相爱相怜,一切团圆。” ----
第27章 除夜 ===== 晓暾东升,雨霁天明。 半空中弥漫着泽润的潮湿气,与树叶逸散的清冽香气混杂在一块,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甘棠从林间出来,却依旧扶着额头。 不是业障头痛的缘故。 从地脉中走出来一圈,污秽在她体内留存的不深,虽然被魔神残渣诱发业苦,但尚能保持理智,一夜过后,业障已尽数压制。 ……她昨晚可真能,确实痛得有些神志不清,到没人安慰就自找安慰的地步了,不愧是她。 甘棠差点想抱脑袋,可走在前边的魈似乎察觉到她又在想幺蛾子,转了首,用清泠泠的目光望她。 甘棠连忙跟上去。 能被他这样找到似乎挺厉害,是故她放肆了些,到底为什么会来找她呢?不过她也有业障发作完睁眼便见到他的过往,所以似乎也不是很意外? ……没想到他会陪她呆一宿。 他好像不太在意的样子,显得她昨晚动手动脚有点顺理成章。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她不也抱过他?虽然那是小时候,也差不离哈哈? 顺理成章地说服了自己,尽管还有些心虚,背脊还是挺直了。 魈眼角余光瞥过来,又收了回去。 这人作妖的时候太多,做什么他都不意外。 他与她再确认过螭龙封印便分道扬镳。 ……果然是什么也没在意。 些许恼怒地一低眼,掇转过脸,有什么好想的?魈走了几步,却遽然停住脚步。 甘棠不明所以,也不走了。 她从魈背身探脑袋望过去,看到前边露天下,简陋竹棚支在树下,里边有张红木供桌,桌脚插在泥涂里。再往前边一看,再一株树下,又一座竹棚,真供啊? 甘棠看眼前的供桌,上面摆了两碟瓜果蔬茹,可惜没有杏仁豆腐,方桌中间放了副桃木雕绘的神位。 上边涂刷的金漆才干,刻印的文字端正隽秀,提瓦特通用语在千年前变化不多,她也在复生后认学过不明白的字词。 于是甘棠一字一句把刻牌上的书文念了出来:“‘荻花州双位夜叉太元帅大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供物给他俩倒是明白了,但尊号才不是这样写,干嘛忽然想起要供夜叉啊? 甘棠哭笑不得,又蓦地想,这大概是仙神退去时代的正常模样。 不知神明,不知仙人,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属于人类的时代,这是帝君想见到的,或许也是他们想见到的。 虽然对夜叉而言,有些过于寂寞了。 甘棠抬眼看魈,恰好碰上魈也在看她,她奇迹般看懂了小鸟的眼神,下意识想甩锅:“和我没关系……好吧,和我有点关系。说了几句纠偏的话,被认出来了。” 甘棠从瓷碟中摸了颗桃,丢抛给魈。 魈下意识接过,便见甘棠挈出纸笔,边咬嘴里的桃,边笔走蛇龙,写下留言。 ——【本是职责,心意已领,其余外物不受。】 她把脆桃啃下一口,又把手里笔直直往魈的方向一递:“喏。” 除去旷野救难,未和凡人有过太多交流的魈有些愣住。 为什么要写这些?多余。 他与甘棠僵持半晌,还是接过笔,在纸上硬邦邦道上一句: 【谢谢。不必。】 甘棠“噗嗤”笑了出来。好局促的话,进城少的人,果然不会说什么你来我往的社交辞令。 见魈目光不善地瞵视她,甘棠赶紧噤声,以免小鸟枪上头。把手里油桃一颠,她对魈道:“走吧。” 两人掠过供桌,魈听到甘棠咕哝: “好像业障不那么痛了。” ……痛苦不会因为这种事消失。 他步履却止了一息,极快地瞥了眼身后乱七八糟的木牌。 有什么轻而细的东西在胸口微扯了一下,乌泱羽睫刹那掩盖住了魈的神情。 他不信人类,人类却笃信于他。 …… 临近海灯节,人间的腊月变得十分忙碌。 准备祭祀的,采买年货的,编扎霄灯的,热热闹闹的人们来来往往,替完千岩军的甘棠在同样“热闹”起来的魔物堆里,甩去枪尖受污染的污血,扭头朝魈说起兴致勃勃的话题: “我记得,帝君有年新禧也带过我俩去看过吧?” 总能在迥野荒郊偶遇到这人,魈不想回答这人问题,可忆到过往,还是有些忍气吞声地乜她:“是你硬扯。” 明明是帝君带她一同去港镇,他只在角落望了一眼,就被她冲过来拉走,美名其曰一块放灯,实则挑衅了他一路,惹得他气得与她争执一宿,一旁帝君的笑就没停过。 那样丢脸的过往,也只有那么一次而已。 “听不到听不到。”甘棠直接把耳朵一捂,当自己没察觉魈口气里的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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