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动弹不得,连呼吸都仿佛止住了,偏生心脏鼓噪如蝉鸣。 他看见甘棠放开他的手,把瓯瓶枯花向他一递:“你送我的花,成这样了,我还留着。” “为什么我把它们留下,我原先不明白,现在明白了。” “我从来没留过别人的花,也不会留,我又不是对谁都色胆包天!” 甘棠捧瓶的手指绷得发白:“我喜欢你有那么奇怪?” 她瞳光如电,直勾勾望向魈的眼底:“我知道了,你呢?” 魈愣在原地,下意识想垂眸,脸却被双手捧住,带着滚烫的炽热。 甘棠咬牙切齿:“别想逃!在怕业障吗?还是怕故事不会变成美好结局?过去未来谁也掌控不了,我不管,谁也管不着,我只要你此时此刻的答案。” 她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就像他不说出她要的答案,她能追索到天涯海角。 纵使踏足苦狱也在所不惜,没有办法逃开。 倘若他没有戴上花环。 可他戴上了。 那是对是错呢?他并不明白。 世界有离别恨苦,一切都在获得后失去,所有都将湮没于风尘,他都知道,也无法逃过,可在这双眼睛注视下,此时此刻,他说不出别的答案。 哪里都没法藏住。 魈闭眼。 还想冷笑虚张声势威胁“投降吧就算你不爱我也会一直咬你不放到世界尽头”,甘棠凶性毕露的话语还没出口,视野骤然暗了下来。 摘下腰间傩面、遮盖住自己动作的少年仙人偎进甘棠的脸,仿佛片羽毛落将下来。 甘棠陡然瞳孔放大。 那是生茶般有些涩的苦,她却在舌尖尝出了回甘。 是亲吻的滋味。 唇齿分开,魈用鲜艳的金瞳看她,嗓音沙哑: “……你还要什么?” 他无所遁形,也溃不成军,于是给出了答案。 甘棠依旧捧着夜叉流霞似的脸颊,她在他不稳的气息里,直直凝视他的眼睛: “我要什么给什么?” 魈羽睫微微战栗,像翩飞的蝶翼,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许下桩不可逆转的契约: “都给你。” ——他愿意付出所有。 甘棠抿紧唇,她开始怒火中烧。 他终于捧出了心,却以为这份爱意要其他东西来换,怎么说呢,蛮生气的。 他以为她要万事万物,一切外物都想要递送她,仿佛所有事物都比他自身更贵。可她才不要那些,她只要一样东西。 一把扯下系在马尾的发带,甘棠手疾眼快,把赤红的神之眼连同金玉作的蝶,用力捆在了自己和魈的手腕上。 双蝶撞击在一块,玎玲地响。 坐什么牢,她是法外狂徒! “这可是你说的。”甘棠拽扬发尾,她的眼里有火在烧:“亲的不够,去尘歌壶。” 魈猫眼陡然圆睁:“等——” 话没能说完。 * 没有壶灵的尘歌壶里总是没有夜晚的。 翠玉砌成的洞天里,流云映上丹霞,白昼明亮。 彩照院落,细风轻抚茵草,也吹动桐木门上挂着的灯笼。 那是盏华美的纸绢灯,架子髹了丹雘的漆。风一吹,万千的蝴蝶扑翅追飞,八角吊着的郁金蝴蝶也叮叮地摇。 蜜烛烈烈地燃,火苗摇曳。 有人徒劳地想要去除那一点融光。 “……太亮了,灯,熄……去。” “我不。” 炙热雪丝覆盖上琥珀似的眼瞳,喉间漫出细碎的喘,瓷白的手背绷出一点青筋,人却在交扣指间的罅隙里挣扎:“……熄、掉。” 雪发的主人心想,还要说,那就让你说不出话。 她看的书多,他赢不过她。 于是少年仙人没能再言语。 屋外的绮丽灯笼在风里晃荡,烛火曳动,始终未央。 ----
第33章 明心 ===== 甘棠拉着魈潜进往生堂时,是个明夜。 窗栊几净,古玩书画规整地放在博古架上,绘了山水的扇面桌阒静,原本坐了人的厅堂空无一人,十分清幽。 怎么想都太过不敬。魈转身想走,手又被甘棠捉住。 恣意妄为的法外狂徒根本不管敬不敬畏,反而对钟离的秉性知之甚详,她目光投向围了缠枝纹桌帏的方桌,一柄玉如意下,压着张薄纸。 岩元素力闪闪发光,让人忽视也难。 “果然留了东西。” 甘棠轻盈地跳到方桌前,拨开如意,和魈一起看上边的字。 “原为同契之交,良缘早定,苍山泱水共鉴。永结鸾俦,不违此约。谨载红叶之盟,此证。” 旁边还贴心放了两只笔。 帝君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不愧是帝君,知人甚多,而且太过体贴,叫人根本挑不出刺来。 魈和甘棠眼睛下瞥,他们都有阵没法说话。……帝君这人真是。 衣角索索,甘棠拿起笔,在后边写下自个的名字,魈也一笔一字,将自己的名字印在上边。 灿烂光芒一闪,他们的名字后边又浮起一行戏谑似的金书: 【食言者当受食岩之罚。】 甘棠和魈面面相觑,他们甚至能想到钟离眨着眼调侃他们的模样。岩王帝君捉弄起人来一向促狭,他们是见惯了的。 “尽管如此,就留了个这个给我们,自己跑了?也太敷衍了吧?下次要去云翰社堵他。” 掸了掸笔墨已干的契约,甘棠不满地咕哝,魈方想说一句“对帝君太过不敬”,又奇异地沉默下来。 似乎的确如此。 去堵,大概也不是不行。 ……和甘棠在一起久了,好像连他也变无礼了些。 魈在甘棠信誓旦旦里勾了唇角。 * 堵帝君是蛮难堵的,但往生堂的胡堂主十分好见。 一口棺材突如其来摆在魈面前,魈几乎疑心甘棠偶发错乱,或是被胡桃拿捏了把柄,所以买来了这桩令人难以言说的物什。 买了棺材的人削了自己马尾一拇指,又要了魈鸦青发一缕。将两束青丝缠在一起,甘棠把结发放在棺材里。 结发陡然起了火,升腾的火焰将青丝点燃,甘棠和魈的眼瞳里有赤红曳动。 半晌,甘棠抬起瞳眸,朝魈歪头:“决定不了过去未来,现在是可以决定的吧?现在我们一起‘死’了,成了灰的东西,没谁再能分开。” “即便日后再发生什么,我们眼下也是一块‘死’的。所以,走到真正死的尽头时再说?” 她说完就笑,满不在乎,带着点狡黠的笑意,说出的话仿佛全是歪理。 ——你我纠缠已深,你已不能放弃。 ——那不是正好吗? 明亮的火焰仍旧在魈的眼中灼灼地燃,魈忽然靠过脸去,用力亲吻甘棠。 他来势汹汹,凶相毕露,像发起场厮杀,他的对手却并不应招,任凭他鲁莽行事,只是一直在笑。 他气得在她唇珠上一咬,人反而装模作样倒在他颈窝:“哎哟,痛得很。” 然后毛绒绒的脑袋蹭来蹭去:“魈上仙再亲一次就不疼了。” ……油嘴滑舌,得寸进尺,不敬仙师。 这世间相生相克,总有东西能治一治这不敬之人的恣意。 譬如她制笛。 甘棠的制笛事业并不顺利,竹笛是难得一见的好木料,她翻来覆去的挫磨也让紫笛鲜亮光滑,像模像样,只是笛声总是低音如漏,高音如破,她冥思苦想,依旧不得其法。 魈帮她挑了一节又一节,也打磨了一根又一根,他边削竹管边嘲笑甘棠的再度失败:“不如放弃。” 她反倒发了狠:“我不。” 又见魈瞄觑如山堆积的废竹,神情不言而喻,甘棠磨了磨牙:“不如来我壶里。” 持锉刀的手一顿,魈若无其事地垂眸,耳廓却陡然爬上点红霞。 谁理她。 即便去了,胜负也尚未可知。 甘棠的竹笛从初春做到春末,才大功告成。 帝君和旅行者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纷纷鼓掌恭贺她,这人被吹得轻飘飘的,蹦跶到他面前来了。 魈以为她要在他面前大肆炫耀一番,像炫耀她发带上的蝶,于是默不作声地任由她拉着他,到了荻花洲汀。 一轮圆月悬于青虚,烂漫其光。即将步入初夏,自是暖律暄晴,锦容满野。 他立足的地方,似乎是他业障发作过的地界,只是在水泽荻花中陷入黑暗的次数不少,他早已不记得何时何地。 只是从清风中传来的抚平一切的笛音,叫他有些怀念。 出乎意料,甘棠没有夸炫自己好不容易制成的竹笛,只是把她千辛万苦做好的器乐在他面前晃一晃: “谁说不能起舞?我的笛子都做好了,你也没有不能起舞的道理了吧?” ……他总想着有一天,能戴着这傩面起舞。 不为除魔之故,只为伴随那花洲的笛声。 他曾经那样想过。 魈怔在原地,执笛人朝他眨眼,笛尾上翠微的平安扣穗子在风里微曳: “风神的曲子我问钟离大人要了,上次还碰见来往生堂的风神,又被他往后添了一段呢!” 甘棠似乎在等他开口,可他似乎变得笨拙,无法言语,只是用不知所措的眼睛凝望她。 甘棠倏地一笑。 她也不管心慌意乱手足发僵的魈,只把竹管一横,并指吹笛。 笛声清凉如水,悠悠散入满汀州。 谯楼戍守的千岩军抬了首,客栈栖息的客人也凭栏遥望。 丽声行于江上,涟漪荡开玉轮,如羽荻花摇飏,传递清音,又渐次散落于月亮尾梢。 原以为佳音已绝,清瑟笛声又响。 繁星当下,笛语幽幽,持笛人吹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有着不可动摇的耐心,在等候什么人。若是人不回应,她能吹到天荒地老。 等待的人在她含笑的瞳眸里,终于戴上了悬于窄紧腰间的凶面。 喧闹的虫鸣在那一瞬间仿佛消失了。 旋即亮起的,是翡翠般的枪尖。 夜叉的舞并不柔软,反而强韧,锋利,带着凛冽的霜气。 臂枪飒踏,枪抡如回风,本是靖除妖邪的挥霍,自然寒光森森,映照冷月。 须臾终是覆上热血,如雷霆抖尽暗淡,炽盛明光。 环玉在幽夜里闪熠流翠,云袖破空,溢出喧声。 夜叉的力量在战场是杀戮,在清幽笛音当中,仍旧不得宁静。 然而枪出荡决大约是夜叉生存的方式,魈踏着脚下破碎的月光,枪风荡涤长空,器动四方。 这便是夜叉的舞。 也许与这清丽的笛声不符,他破天荒没顾得上。 他大概不够柔软,也无法低头,像在这世间头也不回的许多人,他却也想这样一直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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