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第二问中,乔琰问及日食月食的现象,张角回复的便自然是,因为有人间乱象,故而有了日食景象。 当然,日既指代的是君王,日食便为君王不德这种说法,其实不只是太平道,在整个社会背景下,惯例以来都是这般认为的。 若是让任何一个生活在汉朝的人举出因日食而下罪己诏的君王,他们都能随口说出几个来。 知名典范就是汉文帝。 张角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给出的这两个回复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这第三问—— 张角回道:“其治清白,静而无邪,三光大明。”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乔琰发出了一声嗤笑。 “好!足下既已说完,便轮到我来说了,也让足下知晓,我以何凭证来说此可为第一辩。” 她这话说出之时,状似无意地朝前走出了一步。 这既像是个开始发言的征兆,又仿佛是个无形之中给对手制造心理负担的出鞘之举。 张角见她抬眸,虽因身高差距只能仰头,却分明于眸光之中不见分毫见长者的示怯,只有一派坚定。 乔琰说道:“我们逐条来辩。” “按照足下所说,日月星三光为至极,列星守度,不乱错行,于上古人伦调和之时,为最循规蹈矩之态,可是——” 她的目光扫过了台下似乎深以为此说必然的黄巾士卒,转而朝着台下的郑玄颔了颔首,“我与北海郑公康成谈及此事,他言及他有一挚友此前与京师洞察星象月变,记录在册,正是刘洪刘元卓。” 听到刘洪和郑玄这两个名字,张角心头一跳。 若论当世最负盛名的天文学家,郑玄能进前三,刘洪却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对任何一个时代的天文学家来说,能被任命主持日月交食预报的评选,正是对其地位的认可,而四年前刘洪已经得到了这个位置。 郑玄更不说了,他就算不以天文造诣声名远播,也长居青州,但对冀州人士来说这依然是一位学术地位尊崇的长者。 若非如此,历史上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中也不会将其特意迫使而来,充当助长声名的道具,黄巾也不会见他而避。 现在一听乔琰提到他,更俨然是示意他正在现场,虽然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这些人也不由将目光朝着他投了过去。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数年前刘公提出了一种历法的雏形,名为乾象历,得到了蔡伯喈与郑公等数位有识之士的普遍认可,乾象历的根基之一,名为月离表。” 若非有郑玄在此,乔琰也不能将此话说得振振有词。 这被后世认为是明确提出了月球运动不均匀性的月离表,纵然是以乔琰的记忆力,也不可能将其原样背出,但郑玄不同。 他于幽居十三年间著书立说,唯独作伴的正是典籍与书信,对好友提出新学说的月离表却记忆深刻。 他若亲自开口多少有些占了名声的便宜,可若只是拿出事实佐证来,以及天文观测学说的记录—— 那么此刻在台上辩论的依然是乔琰和张角二人。 这便无妨! 这份由郑玄默书而出的月离表,被人送到了乔琰手中,而后展开在了张角的面前。 乔琰道:“月行不均的现象,自古皆有,循序往复,也有另一重规则。与等闲不乱错行,因近代之变而乱轨,可说是毫无瓜葛!” “倘若足下要说,人之观测推演也有穷极,即便是郑公与刘公也难免错漏,那么我与你辩一辩这日月之蚀与天地之意。”仿佛察觉到张角有意开口要说些什么,乔琰已经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她更是丝毫没给张角从中插话的机会,继续说道:“按太平道之学说,君王治下不清,动而生乱,道德不生,则有天地之意低回,日月星三光俱灭,正为日蚀。而若帝王多行道德,星辰也不乱其运。但—— “我纵观两汉至今数百年,却多不遵从这个说法!” 她目若朗星,唇齿之间吐露出的话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底气。 “孝景皇帝在位之时,三年二月壬子日晦,后元年七月乙巳又晦,然前者当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后者已有文景之治盛况,更有未来的孝武皇帝为太子,实难说是治下不清。” “而后孝武皇帝在位之时,元朔二年二月乙巳晦,然自元光六年以来,卫仲卿领车骑将军位,北征匈奴,正于元朔元年出雁门,领三万铁骑长驱而入,阵斩首虏数千,元朔二年击退入侵上谷渔阳之胡虏,攻占高阙,如今并州朔方、五原二郡自此而来。” “这些,莫非可称其为帝王不德?” 底下发出了些窃窃私语之声。 孝景皇帝和孝武皇帝,说的正是汉景帝刘启和汉武帝刘彻。 大汉国祚绵延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汉子民如何能不向往古时盛世之君,景帝武帝便自然越发成了他们想象之中的明君。 听乔琰这么一说,就算是听不懂先前那些个日月星三光之说的黄巾兵卒,大多也听得懂她现在在说什么。 大贤良师说日月经行对应人间景象,君王不德便有日蚀,但实际上呢? 平定七国之乱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日食,文景之治最鼎盛的时期有日食,卫青出征雁门大胜的第二年日食,朝廷夺得朔方五原疆土的那一年日食。 这显然并不符合大贤良师的说法。 饶是他们对张角素来信任有加,此时也不由在左右顾盼之间露出了几分迷茫。 偏偏乔琰根本没有给张角辩驳的机会,仗着自己有备而来论据充分,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倘若足下想说我所列举的皆是先汉,这太平经的诞生与今朝可称因地制宜,那也无妨。” 张角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因地制宜四字中,透露出了好一派嘲讽意味。 “便说说孝 明皇帝在位时候的永平年间好了,期间曾有一年之内两次日晦,皆洛阳可见,然孝明皇帝在位期间休养生息,督劝农桑,以有后来兵出酒泉,大败匈奴于甜山之事。” “班仲升率部吏三十六人远使西域,令诸国遣使入朝,也令昔年陈子公所言——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时隔近百年又复得见。敢问,此亦可说是帝王不德吗?” 汉明帝,明章之治! 这依然是大汉的一段盛世。 汉明帝在位期间出现了日食最离谱的情况,一年之内两次日食,但那难道能说明是天子德行有亏,治下生乱吗? 时隔数十上百年重新沟通西域与大汉,让西汉时候那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重新得以昭彰于外。 倘若这真是天道给予天子的警戒,那这天倒是有些昏聩了。 乔琰说到这里,激昂之言稍稍平静了几分,她目光转回到张角的脸上,问道:“敢问太平经之中此言可对?” 自然是没有的。 张角心神惊动之中又听乔琰总结道:“此非天子之过,而为日月之行常态也。” 别说张角愣在了当场,就连郑玄都不由怔忪了片刻。 他与刘洪二人对星象学说经营多年,都不敢如此大胆地说出日食非天子过这样的论断。 但她在此时说这样的话,纵然上抵天听,也绝不会有人说这是什么僭越之举,反而会对她多有嘉奖。 因为她在一个最恰当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 倘若日食都不算是因为天子失德而引发的天怒,那么旱灾呢?蝗灾呢?大疫呢? 张让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恨不得拿出笔来将乔琰所说的话都给记录下来。 枉他自以为自己善于揣度圣意,但他经营地位数十年,只怕都比不上乔琰此话传入宫中。 他此前的猜测果然不错,就算她错过了那封侯的封赏,刘宏也绝不会亏待这位大功臣。 谁让乔琰这话,无疑是给了他一个解释天下灾厄的理由。 张让会想到这一点,张角又如何会想不到。 他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挤出了一句话,“日月之行非我等凡人可知,一时之例不能尽信。” 这的确是个理由。 日月神秘,人间一时不符也不能作数。 更何况人并非何时都知,但大凡是辩论,猜猜对方会怎么说总是要做到的,乔琰又如何会不曾料到张角会这样回。 她笑了笑说道:“也是,你们素来喜欢自相矛盾,用那些个春秋笔法,我所言不过得到不能尽信四字的评价又算什么。” 张角的“放肆”二字还未出口,乔琰已经飞快地说了下去,“且莫说我在此胡诌!太平经卷六十七中言及,此诸贤异士,本皆无知,但由力学而致也。到了八十八卷又说,夫人天性自知之,其上也;不能自知之,力问,亦其次也。敢问阁下,既太平道为纲领,那么料来也是要尽数遵从的——” “足下是生而知之,还是生而不知?” 张角噎住了。 不是,你是不是对太平经太熟悉了一点?这种错都抓得出来? 曹操在台下毫不给张角面子地笑了出来,“我这世侄女可真是个促狭鬼,我说她为何要找这太平经中前后矛盾之处,原是用在这里。” 倒是台上的乔琰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神来一笔后,并未展现出任何的进攻性,反而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想来太平经集多人之智慧而成,个中有些矛盾之处也大有可能,倘若足下只有这一句辩驳的话,倒也无妨,我们便先不论天时,而论人事,辩这第二场就是。” 她这话说的……可要比乘胜追击还要扎心得多。 “太平经集多人 智慧而成”说的挺轻巧,却等同于是在对大贤良师这位置唯一性的质疑。 你们不是集合多人智慧吗?那怎么领头的不是你,就是你那没本事的兄弟? 张角心头憋闷,觉得喉头甚至有了几分血气,却还得强撑着这种压抑回问道:“何为人事?” 乔琰一字一顿地说道:“医术。” 她这次不是以第一场无形胜利的姿态朝着张角再走出一步,而是负手朝着那高台的外侧走出了两步,正朝向了台下其中一侧的黄巾士卒。 “我知诸位之中多有仰赖大贤良师符水方才得生者,太平经中有言,天医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寿,不知可是如此?” 底下响起了一片应和之声。 张角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从这应和之声中他并不难听出,固然先前因为乔琰的字字珠玑驳斥,让他损失了一部分声望,更让他自己也在心中对太平道生出了几分怀疑,却还没到他要弃子认输的时候。 乔琰也在此时转向了他,问道:“足下是如何医治他们的?” 他徐徐开口回道:“太平要义中有言,欲除疾病而大开道者,取诀于丹书吞字也。正为符咒添祝,合水而下,有天医临上,云中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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