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惯爱让他握她的手,连在星光结界里也是如此。她说,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他便一直握着,再不愿松开。 小白的眼睛最是好看。大而圆润的瞳仁,时而钦慕,时而羞恼,时而哀恸,时而勇毅,哪种都天真纯澈、明净通透。 他们终于来到青丘往生海畔看星星,漫天星子闪耀在醇和宁谧的夜空。她抱着他的手臂笑得像刚偷了腥的小狐狸,炫目的光在她眸中荡漾,她说:“我终于带你看到青丘的星星了!是不是很美?只要你想,我一直带你来啊!”他却深陷在倒映着星光的眸子里,星垂平野阔,他已将青丘的星河一揽入怀。 “为什么一定要你带?”他挑眉问她。 明眸善睐的少女将狐狸眼笑成两弯月牙:“因为你是我青丘女君的王夫呀!” “那,叫声夫君来听听。” “夫,夫君……叫着真奇怪!”红晕铺上了脸,她不好意思地转头去数星星,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拨正了过来。 “多叫几声就习惯了,夫人。” 红红的狐狸脸越埋越低,宁愿趴在他胸口也不再看他。 碧海苍灵一望无际的佛铃花海像亘古不变的标志,镌刻着他们的过往、他们的记忆,也是他们的家。 是家呢。家里除了巍峨的石宫,还有不断翻新的菜园、果园,清澈的泉水中多了不少鱼虾,广袤的原野上开满各式鲜花。只要是小白喜欢的,他都会给她弄来。 家里还多了两只小狐狸崽,活泼好动的模样让一贯安逸的碧海苍灵也沾染了喧嚣。 不过,热闹是热闹了,他与小白的二人世界却是实实的受了搅扰,小白的目光再不是专注地投在他一人身上,而是时常追随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叫他有些后悔。 滚滚很是知礼懂事,攸攸最是调皮,不是踩坏了菜园里的麒麟株,就是糟蹋了枝头上的葡萄串,连准备下锅的鱼都能玩得翻了肚,让她娘亲大展厨艺的想法不时遭遇阻障,气得小白叉着腰拎起小狐狸崽就是一通怒火。 东华看着眼前的娇艳女子,总觉得她与记忆里的明丽少女有了变化。 她因为生气而微微发红的脸一转,正对上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面色一顿,露出些羞恼与委屈来。 让小狐狸崽去角落反省后,她气哼哼地扭进他怀里,揪着他的袖口不满道:“我发了那么大的火,夫君却在一边看热闹,也不知道来帮忙,怎么当爹的!” 东华被她的“夫君”叫得心中柔软,望着她开开合合的小嘴,终于知道是什么不一样,他的小白叫他“夫君”呢!是什么开始的?从帝君到东华,再到夫君,害羞的小娘子越来越习以为常了,他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喋喋的抱怨成了缠缚的情网,他心猿意马地雕琢着唇瓣的曲线。 偷看的小狐狸崽被捂住了双眼。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心底里难舍的执念。 作为尊神,东华自然知晓羽化应劫的使命,他只希望在那个点来临之前,好好陪伴妻儿。 但欲望总是水涨船高,正如多年之前,被告知天命无缘的东华并未想过能与小白持续多久一般,在他们真正开始之后他也未想过好日子会有终结的一天。 他与小白既已经历过许多波折,而今儿女双全、终得圆满,应到了他们岁月静好的时候。他们既已有了一千年、两千年,那么一万年、两万年,十万年、二十万年也并非不可能。 他曾经有多么孤单,如今就有多么欣喜,对将来就有多么渴望。 然而他更没有想到的事,除了应劫羽化,竟然还有别的什么能使他与家人分离,那便是生于六界长于六界的生灵所拥有的命运寿数。 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事件是攸攸生了一场几乎不能痊愈的大病。 小狐狸崽攸攸出生时的凶险自不必提,降生后一段时间身子虚弱,调养了好久才慢慢养了回来,后来见她性子跳脱、活泼好动,并未见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谁知在攸攸十万岁时还是出了事。承继青丘女君不久的攸攸在一次意外的受伤后久治不愈,日渐衰弱,连仙元也隐有不稳,请了折颜和药王来看都皱眉沉思了许久。 后来折颜提出个思路,可能攸攸出生前受了邪祟侵扰,出生后先天不足,就格外易被四海八荒的浊气污物所滋扰,经年累月经脉中掺了不少杂质,若非攸攸本身有着尊神血脉、根基深厚,恐怕连这年纪都支撑不到。 别无选择之下,东华以自身赤金血为引,替攸攸净化了经脉,补充了元气。但折颜私下也与东华讲,这只是权益之计,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只要活在六界中,便无法幸免。 那是东华第一次直面家人的生死攸关时刻,这令他在安享天伦的融融中觉察到了无形的危机,他竟未曾想过还有另一种可能,另一种亲人离去先于应劫降临的可能。 攸攸虚弱无力地唤他“父君”,小白满面愁容地垂泪。他们的面庞交替出现在东华的脑海里,成了难去的心障。 化生以降,东华自问从不惧怕加诸己身的伤害,无论是小时的欺凌、他人的漠视、战场的厮杀、甚或危及生死,别人无情,他能比别人更无情,无所畏惧只因无所牵挂。 但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牵挂,有人教他知道了情的苦与甜,知道了求而不得的痛和得偿所望的喜。他在百感交集中发现,心变得更厚重也更柔软,正因为得到过才能更深地知道失去的痛楚,体尝到了家的温暖,才知道无数个漫漫长夜是何等寂寥无味。 寿数于他,原本只是数字,哪日离去但看时机。而今,他却格外吝啬倏忽而过的月月年年。东升的朝日,西沉的金乌,高悬的皎月,闪烁的繁星,岁月的每一分流动都在他心上划下印痕。 还能陪着小白走多久?还能护着她和孩子们多久?他一边沉湎于家人给予的温暖,一边时时在自问。 然而,思想得越多、探查得越多,却越是发现答案与他的预想背道而驰。尊神的寿数与寻常仙者并不相同,也许最先离去的并不是他,也许他在意的人都会逐渐远去,这个答案使他埋于心底的不舍迅速蜕变成了不甘——为什么得来不易的幸福无法长久?为什么凡人能够拥有的白头偕老却成了他的奢望? 执念便在那时露了行藏。 他恨总是让他们备受磋磨的无常,也恨冥冥中谋划了天地万物的主宰,更恨自己过于强韧的生命,他所求不过是一个完整的家,想让小白和孩子们陪他走下去,不想其中任何一人离开。 起初,执念只是一颗芽,颤颤巍巍地从冰封的土地里冒出来,在他的矛盾与纠结中风雨飘摇;后来,执念变成一棵树,瘦瘦弱弱地抵挡着不可知的摧折,在他的辗转与不安中拉长了身躯;最后,执念终化一片林,貌似不堪一击的植株相互扶持,抓住任何可能的缺口吸收养分,他再也压不住他们的成长。 他知此非良兆,但心若失了方寸,如何得解? 从十万年前混沌之息出现的那刻起,他便隐隐有预感,这由他的执念引致的滋扰会成为一个大麻烦,果然让他一语成谶。 那之后,他又为攸攸净化过经脉。折颜说得没错,她只要活在六界便无法幸免,而六界中如今又多了混沌之息。 为免小白担心,他总是独自施为。但使他备受煎熬的不是身体与精神的付出,而是对未来的惶恐。 许是那段时日他的焦虑太过明显,小白常常抚着他的眉宇问:“东华,你在担心什么?”她依旧温软的小手覆在他的手掌上,“别总是板着脸,你看你把几个孩子都吓到了。” 彼时,已做了天族太子的阿离、身为太晨宫少君的滚滚还有承袭了东荒女君的攸攸,都很是紧张地看着他,不知是天地间的异变惊动了他,还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恼了他。 他只能无言地咽下心中苦涩,佯装无事地拥住她,在熟悉的暖香里暂时忘却烦忧。 他又怎能告诉她,自己正在踏上一条不归路,还是一条可能连六界都要沦陷的不归路。 执念愈深,出现在这方世界的混沌之息便愈加繁密。别人只道帝君道法高妙,能抵挡这四海八荒无人能挡的劫难,又哪知他们眼中的洪水猛兽,正是他心底无法填满的沟壑,每次饮鸩止渴般的阻挡不过是下一次沉沦前的宁寂。 他将越来越多的混沌之息引入碧海苍灵,直至不得不封闭这方养育了自己的灵地。最后一次从碧海苍灵离开,它早已失了原本的模样,已如实质的混沌之息在碧海苍灵的四野翻涌,干涸的灵泉仿佛是来自深渊的眼,无声地凝视着他千疮百孔的心。 已经来不及了。他在欢呼的六界里尤觉悲凉,他们不知,他已然无法消除那么多的混沌之息,当它们再次降临,就会有个了局。 过去的十万年好似镜花水月,他所做的一切不仅不能挽回颓势,反倒像是面对命运的诅咒,越想抽身陷得越深,他不仅救不了小白和孩子们,便连自己也救不了。 ——永远到底有多远?也许是隔不断山海的蹁跹。 在混沌之劫来临前的千年里,东华是有预感的,且不说其他,碧海苍灵中日益密集的混沌之息便是明证。 他从最初的低落无措中渐渐沉静,认清了终有一日会要面对的境地。放下六界,不是他会做出的选择;放下小白他们,六界不一定能存续,但他一定不能独活;唯有放下自己,切断混沌之息的孳生源头,再封印已有而无法消除的混沌之息,才能博得一线生机。 事情兜兜转转,仿佛仍旧回到起点。 他想起数万年以前无数次面对的生死,不舍的始终是她。 离别前的每一天都如珍如宝,东华不愿把时间花在无谓的纠缠上。 在一次次抽取混沌之息封入碧海苍灵之后,他带着小白遍历六界,重游故地。以前的、眼前的记忆重叠在一起,隔了岁月悠长,他的小白仍有灿烂眉眼、明艳笑容。他想将这一切铭记,无论到时自己会在哪里。 小白欢愉的脚步自远处而来,她的乌发上缀着顶缤纷的花冠,面如春晓,眸若晨星。她手中还攥着一个大一些的花冠,看样子是想趁不注意给他戴上。狐狸崽不在跟前,她便多了些少女情怀,像多年前一样。 “这是什么?”他装作讶异地摸摸发上尚含着露珠的花朵,想起在梵音谷带小白过女儿节时送的花环,笑道,“我又不是女仙,这该夫君送给夫人才是!” “别动!谁说只能送给女仙?”她轻轻拍打他乱摸的手,退后半步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是我特地做给夫君的花冠,可好看了!” 东华望着她头顶枝叶缠绕的花冠,或嫣红或姹紫的花颤悠悠舒展身姿吐露芬芳,却仍掩不住她顾盼摇曳的明媚,不由柔和了声线,抚着她的脸颊附和:“是啊,可好看了!”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3 首页 上一页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