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空茫的识海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反复响起,他努力分辨,似是在说:“……胡……不……归?”声音寂寥而怆然,带着时间的厚重,催促着鼓点,缠绕入神魂,再无法忽略。 眩目的光芒陡然增幅,照得人越发头晕,连一向沉稳的心跳也失了节奏,被什么勾连着乱成一片。 东华眼前一阵发黑,凭着直觉扶住近在咫尺的树干,总算未叫怀里的小狐狸崽跌出去。 凤九和滚滚不过慢了几步,见东华接住攸攸原还松了口气,谁知说话间他好好仰头看着看着,身形忽然晃了晃,眼看就要倒向一边,唬得二人立时上前搀扶。 “东华,你怎么了?”这些天来,凤九还是第一次见他日间出状况,心下已是一沉。 “……无事,日头有点晃眼,一时未注意脚下……”东华揉了揉眉心,等待视野一点点恢复。 凤九和滚滚望着一十三天一贯温煦的阳光,交换了个忧心的眼神。 东华将攸攸为他折的无忧花放在案头,抬头便能见到。为了让花簇保存得更久,他很贴心地施了点小法术,攸攸每日来探望父君时见了便笑得眉眼弯弯。 凤九却在一日日失去笑容,尤其当她发现,自那日起东华只在夜间犯病的定律已被打破,他时时在日间也不大舒爽,只因隐藏得好,一般人不易察觉。 她原就紧绷的精神因此更是一触即发,连东华的安慰都无法让她长久地平静。 这日,雨过天青,背阴处的风仍有些凉。 凤九拿着外氅找来时,东华正微阖着眼倚在凉亭内。柔风拂过俊挺的眉眼,将散落的发丝吹得调皮打转。漫天云霞映在脸上,为他镀上一层变幻的光晕,每一寸肌肤好似都在发光。 连日来的波折并未损减他的气度,他还像多年前一样,举手投足仍是最有神仙味的尊神;他又与多年前不一样,深邃无波的眼眸也会蕴藏融融暖意。 应是听到足音,他的唇角悄然弯起弧度,假意入睡,只等她俯身轻轻盖上外氅,便将手掌抄至腰后将之一揽入怀。 哪知随着衣衫落下的,还有温热的吻,颤悠悠的舌尖小心地描摹着轮廓,像一只小兽在试探着需索,又在逐渐加重的力道中稀释着不安,尖利的犬牙不知轻重地磕在唇上。 东华扶着她的腰肢,诧异地睁开眼,却被她用双臂更深地搂住。四目相对,她的眼尾泛着红,眸中波光盈盈欲滴,在一贯的撒娇耍赖之下,还有别样的委屈在流淌。 他待凑上去回应,被她抵着肩膀回避;他要替她擦擦湿润的眼角,亦被她按住手臂拒绝。今日的她格外霸道,借着外氅的遮掩,她纤细的肢体奋力压制着他,只许自己点火,不许他来纠缠。 滚烫的唇从嘴角挪到颈项间,又从颈项落到肩上,湿润的吐息撩起肌肤的战栗,却并未带来旖旎的缠绵。 肩上忽然一痛,尖利的牙齿刺破肌肤扎进肉里,宣泄怒气一般用力咬合。牙关微颤,发狠的尖牙终究没有使出全力,迟疑着退了开去。被挤压之处初时一片麻木,然后升起细碎的辣,最后才固定在痛上,温热的液体从伤口缓缓流出,洇染到衣衫上。 东华没有挣扎,反而眼含疼惜地抚上蜷缩到怀里的颤抖躯体,一下下顺着如云秀发:“小白……” 凤九抬起泪水涟涟的双眼质问他:“你为什么不好好吃药修养?你想骗我到几时?” “不是……” “是不是预备扔下我们娘仨不管,连哪天离开都闷声不说?” “我没有……” “东华,你这样我害怕!我跟你说过,别留下我一个,你为什么不听!” 凤九并非胆怯之人,可多日来的重压叫她心神俱疲,她如抓浮木一般攥着他的手,伏在他胸前哀哀低泣。 无声的泪水濡湿了东华的衣襟,他只觉得沉默的隐痛比任何时候都要灼人。 他是不是对她太过残忍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亦未将实情告知,让他的小白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他属实是有罪的。 可有时全然的坦诚并不见得就是爱护,每个抉择都如此艰难,知道的人只有更纠结。他晓得她会如何选,正因为爱她,才不忍她为难,要连选项都隐去。 他当然是要与小白长长久久的,这一初衷始终未改。不过,到底哪条前路更好,他的确需再仔细筹谋。 作者有话要说: *3月发生了不少事,在为疫情焦躁的时候,骤然而至的悲欢离合又叫人扼腕,回头再看,暂时的禁制都只是微末。谁都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转身也许就是一生。惜取眼前人!
第106章 梦扶桑(五七) 关于女子的眼泪,十数亿凡世中有过许多传说,至迷至魅者可惑心智,至坚至利者可媲军队,至威至伟者可撼邦国,而其中都少不了英雄冢、销魂窟。 情之一字,究竟有何神奇? 为孟昊的惨淡下场而扼腕的东华不能理解,在四海八荒多番磨砺的他甚至觉得毫无道理的爱慕是件烦扰的事,彼时的他更无法想象,一向刚毅坚韧的自己有一日会因为一名女子的眼泪而不止一次地妥协。 是小白教他知道了许多事。面对一个人的乍然失措叫心动,迷恋一个人的声音气息叫心悦,难舍一个人的点点滴滴叫心爱。 爱上一个人,好似开启了未知领域,做的傻事、说的傻话,桩桩件件都仿佛不是自己。可当这些傻里傻气得到回应,又好似骤然打通了任督二脉,原本想不通的事豁然开朗,黯淡了数十万年的一方角落渐渐泛起了柔光。原来,这就是爱了。 爱她,自然更爱见她欢愉的泪、欣喜的泪、幸福的泪。若是心酸的泪、无助的泪、哀戚的泪可用来当武器,他必是无法招架的,尤其当她沉默而倔强地望他时,那双澄澈明净的眸子便是他的劫数。 东华有时觉得自己像被种了蛊,他俩不过见了几次,她便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一夕之间长成了大树。欢愉的泪是微风吹拂时的簌簌,带着惬意的柔和;哀戚的泪是风雨飘摇时的沙沙,裹着不安的挣扎。无论哪种,都入骨入髓,感同身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相许,放在心中便够了,他并不希望生死成为时时需要提及的事。然而有时,命运并不允他默默前行。如若他的决定会成为刺痛她的荆棘,他会重新考量,只不过路未必好走。 一场酣畅淋漓的哭泣的确有助于情绪舒缓。 凤九回头再想,觉得自己这般明媚大气的女子,委实不该对总是惹人生气的家伙太好。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他既要做闷葫芦,那便让他做去,何苦委屈自己还要上赶着疼他! 想是这般想,她也知道自家心性,不过犟个两三日罢了,但即便只是两三日,她仍觉必要,否则真要叫那人尾巴翘到天上去,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宫门以内不用顾忌其他,小狐狸的脾气都摆在脸上,往日轻言软语不离左右,今时茶饭齐备,礼仪周到,唯粉面生寒,笑容全无。她难得拿出女君的架子,特为选了冷色厚重的衣衫,一板一眼穿上,踩着四平八稳的步子,目不斜视从他面前经过。 别的治不了,让你也尝尝受冷落的滋味!凤九如是想。 生气归生气,药却仍是记得熬的,折颜虽说要制丸药,她总觉得于药性上头还是汤药更优些。端了这些时日,凤九也算执著,但东华不接,她亦有些心灰意冷。有人将好心当驴肝肺,她又有什么法子?至多给些冷脸,倒还不至于每日哭着求他。 放下时并不多话,汤药仍散着袅袅的药香,她已做好了再来时将凉透的药端回的准备。 已然转身的凤九不知,两道目光始终追随她的背影。 良久,一只修长的手端起玉白瓷碗,再放下时碗中已空。 凤九回转时,见到桌案上的空碗倒是一愣,进门前刻意板着的脸出现了裂痕。 她环顾四周,越过秀雅的窗楹,在园中一株优昙婆罗树下见到了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凤九心头一松,穿花蝴蝶样直扑到他身后,搂上腰,将脸贴到他背上,明明嘴角早已上扬,偏还装模作样问:“怎么又想通要听话了?” 东华握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垂眼答道:“不想让你难受,也不想你不理我。” “早这般不就好了!多大的人还不爱吃药!再说,难受的是你自己……”凤九嗔怪地探头抱怨,她想起什么似的,轻轻抚了抚他肩头问,“还疼吗?” “不打紧,夫人可解气了?”东华侧头睇她,笑得颇为温良,“是我不对,以后都听你的!” 凤九仅有的几句怨怼被堵了回去,她横了他一眼,埋头嗅了嗅衣上的白檀香,撇撇嘴嘀咕:“这还差不多……还有别的药,等会儿再拿来。” “好。”他望着树上隐约冒出的金黄色花簇,晓得这妮子的作弄心思,唇边一哂。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东华十分配合地用药休养,伤势与修为的确恢复了不少,便连夜间的发冷发热也发作得少了。 折颜来过两回,对此亦感欣慰,建议他不如趁势闭关些时日,一鼓作气将身体痊愈了再说。对此,东华却是沉默着并不答话。 折颜只当他是舍不得与妻儿暂别,还调笑道:“贤兄伉俪情深原是好事,只是没想到竟这般儿女情长,不是还有句话叫‘小别胜新婚’?你早些调养好了身子,九丫头必是开心的。” 东华睨他一眼:“孤家寡人,知道得倒不少!” “什么孤家寡人!十里桃林也是有人等我的!”老凤凰不服气地叨叨。 殿外传来嬉闹声,凤九带着小狐狸崽摘杏子摘枇杷,有攸攸这个捣蛋鬼在,好好的杏子、枇杷都叫她踢球样踢进筐里,偏还准头差,不光滚滚的衣服遭了殃,连带凤九的珠钗环佩都被碰歪,气得她撵着小狐狸崽四处乱窜。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仍是挂着笑的。 自他情况改善之后,她才终于有了笑意。 东华目光闪烁地注视着殿外的一幕,这般活泼生动的模样才是他认得的小狐狸,他侧头思考着什么,许久方说:“……我再想想。” 折颜听他没头没尾,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说闭关的事,倒也没说什么,只按常理嘱他:“此事宜早不宜迟。” 尽管如此,待到东华当真有了闭关的计划时,已经又过了三月。 期间,碧海苍灵上空的金光聚了散,散了聚,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而他梦中的神树越来越清晰,巨大的枝丫闪耀着银芒伸展向未知的虚空,应和着摇曳树影的低语宛在耳边。 东华晓得,时候差不多到了。 雄奇险峻、林麓幽深的昆仑虚今日迎来了一位尊客。 身为父神嫡子的墨渊早年广收门徒,便连如今的天后白浅亦曾投其门下学艺,因而昆仑虚远非等闲的仙山洞府可比。如今虽是惫懒不少,山门气象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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