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曾经的青丘女君,她也是好好习了一番为君之道的,美色误国的例子从古至今不知凡几,原以为凭她的姿色只有蛊惑他人的份,断不会为人所蛊惑,谁知世事无常叫她遇见了东华。如今方始明白,色字头上一把刀,还是把顶顶销魂、伤人不吐骨头的刀! 不该啊不该!前青丘女君晃着脑袋自我检讨,她要与东华说的自是苦口良药、逆耳忠言,于他有益,于他们俩都有益,怎能因为老神仙祸水东引的拙劣伎俩而轻言放弃? 她要对屡教不改的东华说不!要对仗着颜色好便恃色欺人的夫君说不!更要对翻着花样诓她上当的腹黑老神仙说不! 打定主意的帝后挺起腰杆板起脸,果然很是硬气了几日。 第一日—— 她站在殿外对着天地日月结结实实复习了几遍吐纳之法,平心静气,摒除杂念,务使浩然正气充盈胸襟。 在反复琢磨了自己的说辞之后,凤九将足下的云头锦履蹬得山响,踏着六亲不认的步伐疾风似地卷到东华面前。 “小白?” 她努力不去看他,微微别转脸,僵着面孔道:“东华,今日不管你怎么打岔,有句话我一定要说:你不能遇到什么事总把我蒙在鼓里,受伤也不让我知道!还有不管我的想法便修改记忆这种事,我有没有说过不可以?既是夫妻便该同甘共苦,你这么做难道是嫌我不够资格与你并肩同行?” “并非如此,小白……” 好容易流畅说完重点,她觉得很有必要加重语气直指后果来震慑对方,免得有人不当回事:“东华,不要辩解,这件事很重要!不要以为,不要以为我总会原谅你!” “小白……” 她狠心甩开探过来的手,忽略他变得有些苍白的面色,果断转身离去,心中默念:不能心软,千万不能心软!姑息优柔,必成大患! 她觉得后背有些灼热,明知道老神仙看不见,仍似有目光投注过来,无奈而忧伤。 第二日—— 大半天未见东华,不知他在做什么。 凤九拿捏着架子,并不打算那么快就妥协去寻他,可到底不放心,便将近日宿在太晨宫的安安拎过来当耳报神。 “去,看看你爷爷在干什么,别说是我让你去的,知道没?”凤九端肃着面皮,很是正经的模样。 “九九为什么不自己去看?”小家伙狐疑地望着凤九,“每次都让我当小密探!” “让你去,你就去!小孩子家家,哪来那么多话!”凤九点着安安的额头嘀咕,“一个两个都跟他似的,鬼灵精!” 不一会儿,小娃儿回来报信:“九九,九九,爷爷在种树。” “种树?什么树?”凤九搞不明白这转折,太晨宫中这么多奇花异草,还缺什么树巴巴的要他亲自种? 她脚下不由自主朝通向花园的月洞门挪过去,走到近前又觉得这与她方才装出的疏离着实相悖,赶忙急急刹住。人小腿短的安安来不及反应,一头撞到她身上,不解地揉着撞痛的鼻子。 凤九望着天给自己找理由:“咳,什么树也没咱们太晨宫的树好,想来,也无甚稀奇……” 正说着,从花园方向飘来一阵浓香,馥郁的香气带着温暖的甜意,让闻到的人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月洞门那头不远处,肉眼可见地起了一株参天大树,繁茂油绿的枝叶间,一团团一簇簇的金粟便是香气的源头。 竟是株桂花树,只是平常的桂花树可长不了这么大。 “长大了长大了!”安安拍着手欢呼,“爷爷说太晨宫还缺一棵桂花树,月宫那棵就不错,不过他也不能夺人之美,就折了一枝回来种上,还施法让它长大。” 凤九心道,说得可真随意,广寒宫中天上地下独一株的桂花树,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折一枝带回家的?还随随便便施个法就能把月宫桂树的一枝变成树了?也就是骗骗你这不懂事的小娃儿!虽说确是应了“蟾宫折桂”这等吉祥话,可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不知东华做来干啥! 她摇摇头方要离去,微风裹着桂花的芳香拂上脸颊。她恍惚忆起,似乎就在不久前,他俩坐在六角亭中烹茶,她举着半块无忧糕喂他,也有一阵风萦上他的发,她边替他理着散乱的发丝,边被微凉的风勾起了关于食物的联想:“下次我们做桂花糕吃,桂花酿、桂花糖芋头也是极好的,就是太晨宫中还缺些桂花……” 彼时她正想着中秋要做什么,所以即便是小食点心也不免与此挂上关系,只是后来因为要与东华“硬气”,这事便搁置了。 难道就因为她说缺桂花,他便种了棵桂花树? 说起来,确像是他会做的事。 凤九悄悄折过身去看那人,谁知他亦在望着这里,她陡然一惊,继而才发现自己多虑了。只是,他一身月白衣衫在热闹的天香里格外清冷,眉眼间带着希冀又隐着落寞,十分无助可怜。 她有些心软。可今日不过才第二日,若她放弃,决心未免过于单薄。凤九抠着掌心说服自己,老神仙手段了得,不能被他喂颗甜枣就屈服。 她转身飞也似地逃走,不去看老神仙满身的失落。 第三日—— 那株桂花树将整个太晨宫都浸染了甜香。 一大早,一群宫人在树下忙碌,安安晃着小短腿坐在一边廊下指挥:“这里……那里……上面还有!” 凤九路过顺嘴问了句:“在做什么?” “爷爷说摘了桂花给九九用。”安安答得欢快,“九九,是要做什么好吃的?”小娃儿如今越发活泼,说起美食来更是两眼放光。 哼,自己不来,倒拿小孩子做幌子!雕虫小技,焉能瞒我! 她冷着脸说:“什么好吃的?我什么时候说要做好吃的!” “不是吗?可是爷爷说……”安安见凤九面色不对,十分灵性地转了话锋,“可是我想吃,九九做嘛!做嘛!” 往日里安安这般软磨硬泡,凤九早就架不住顺了他的意,不过今日既已识破爷俩的诡计,自然只有打回票的份。 “想吃也不给做!”她在这鬼灵精屁股上拍了一掌,“天色不早,还不去学堂!” “……哦……”安安瘪着嘴没精打采地走远,拐过廊下眼神偷偷往某处瞥了瞥。 凤九了然地一笑,故意不看那个方向,也趾高气扬地走远了。 不远处端庄的娑罗树上荡下一片紫色的衣角,一声轻笑淹没在宫人的语声里:“这小狐狸……” 凤九又是大半日不见东华,今日却不好再叫安安去打探,显得她多在意。 直到天色将晚,她方才磨磨蹭蹭地往书房里来,进门前连说辞都想得周全,若问起她便说是来寻一份菜谱,可不是来看他。至于这个时候找菜谱是否显得突兀,全不在她的考虑之内。 可惜,并没有她发挥的余地,书房中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这时候还能去哪里?凤九皱着眉里里外外寻了一遍,却在花园的桂花树下找见了人。 渐升的月轮下搭着一方凉榻,东华随意地倚着,紫色的外衫松松垮垮,半幅垂到榻下。侧旁倒着三四支玉壶,醇厚甘冽的酒香飘散开来,混在浓淡参差的花香中,自有一番名士风流。 只是在凤九看来,风雅不风雅的且不说,作死的节奏却一件不少。 自东华归来,虽说因折颜尚未出关,老神仙始终不大配合吃药,知道前情的凤九一直都是精心看顾,别说喝酒,便是稍微吹点冷风也是不让的。 如今可好,这是没人管,彻底放纵了是吧! “酒怎么还未取来?”东华似有些微醺,嗓音中带着慵懒。 一旁的仙侍早已瞧见面色不善的帝后,知她即将怒火迸发,一个个把脑袋压得赛鹌鹑,生怕做了出头鸟。总算帝后大度,挥手示意退下,一干“鹌鹑”如蒙大赦,迅速散去,独留“懵懂无知”的帝君面对炮火。 凤九望着榻上的人恨得牙痒,哼哼,还喝还喝! 她张牙舞爪,正盘算着怎么给他“醒酒”,阵阵奇异的酒香钻至鼻间。她狐疑地提起空酒壶挨个闻了闻,不由又是一阵心疼:这这这,这些分明是她的酒啊!这壶“浮生”,那壶“九酝”,还有“美人面”和“般若汤”!哎哟哟,自己藏在窖底的宝贝遭了殃喽! 青丘的狐狸们爱酒,这是天族上下都知道的事。从前,她祸祸折颜的时候最多,嫁给了东华,太晨宫的库房任她挑选,小狐狸的私藏顿时丰厚许多,此后四海八荒搜罗来的好酒源源不断,凤九很有种后宫佳丽三千、尽享齐人之福的满足感。 东华一向不好酒,凤九便渐渐失却了住在青丘时的警惕心,毕竟彼时惦记的人多,稍不注意好酒就入了别人的口,所以都讲究个“落肚为安”。 还是到了太晨宫,她的美酒才终于藏得住些。小狐狸像个财迷似的经常躲在库房里翻检珍藏的美酒,狐狸鼻子这边嗅嗅,那边闻闻,小心翼翼倒上一杯,醇香的液体从喉咙口咽下,细细的热线在身体里燃起,有一种美妙的飘忽感慢慢升腾起来,她在这里,又不在这里,轻盈中带着眩晕,自在中揉着惬意,连尾巴尖都忍不住颤动。那时也没多喝,四肢微微发软的时候,总有人把她抄起来抱到胸口,大手将背脊与尾巴抚得极为胜意,她就着幽幽的白檀香气沉入好眠。 倒是东华不在的那些年里,她常躲在酒窖里买醉,小杯不够换了碗盏,不是品,更似灌,口中尝不出酒的甘,舌尖只余了苦,怎么也找不回令人回味的暖意,也再没有人将她搂在胸前抚慰。酒入愁肠,彻骨冰凉,她只得团成一团,抱紧了自己。 “小白……”熟悉的声音将站着发呆的凤九拉了回来,她以为被发现了,正犹豫要不要出声应答,却听东华侧了侧身,呢喃了句:“……桂花酿还未好么?” 原来是在说醉话!小狐狸捂着嘴偷笑。 既是醉了,那她坐坐也无妨。凤九眼珠一转,轻手轻脚转到榻前。 东华侧身向外倚着,深邃的轮廓在月光下多了几分柔和,他安静地阖着眼,浓密的长睫间或轻颤一下,唇角微微向上,似是做了什么好梦。 方才外衫就已松垮,他翻转间无意识的拉扯,让规整的领口不再熨帖,衣襟稍稍拱起,露出一对线条明晰、平直优美的锁骨来,锁骨下白晃晃一片,虽然清减许多,却仍紧紧覆着一层肌肉,有力的棱角隐在衣衫深处,似乎随时就能唤醒。 小狐狸呼吸一乱,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狐狸爪子颤颤悠悠向前伸去,就在快要落到衣襟里的当口,堪堪停住了。 凤九急急收回手,拍着胸口暗道:好险好险,差一点又被老神仙迷惑了!这一爪子摸下去,就算他还醉着,哪里还能善了?只怕她的“硬气”也就到此为止了,那岂不是便宜了东华!他都还未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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