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道:“苗嫂子,吃个梅汤?” 苗大娘道:“王婶儿,你这媒可是咱紫石街做的最好,我怎敢强要?” 王婆子道:“苗嫂子说的笑话,我只问你要梅汤喝不曾,怎的说起媒来?” 苗大娘笑道:“我只听婶儿说媒,哪里却说吃梅汤。” 王婆子笑道:“苗嫂子惯爱玩笑。” 苗大娘扯了扯我道:“且瞧瞧这小丫头子,你与她娘做了媒,权且与她也做一个。” 王婆子道:“你恁的风话,我怎的与她娘做了媒?她小小年纪,也是早了些。” 苗大娘笑道:“可不是做了媒,在日来日往的,都在你这处好着呢,这媒钱怕是没少的,我怎的就不想着这营生,可惜可惜。” 王婆子被苗大娘一番言语,端是皮笑肉不笑,我却差点没把肚子笑抽筋,好歹忍了。 我们三人且在外头说话,却听里头传来里头人交待要吃酒。 苗大娘又道:“你瞧这茶摊不止吃茶,连酒也是少不了的。” 复又吩咐我道:“迎儿,你且家去看看你娘,让她过来,就说大娘我请她吃酒要也不要?” 此时,潘氏怕早已与西门大官人交股而坐,相互觑看,哪里还在家里请来。 我道:“大娘等着,我去去就来。”说着要走。 王婆子忙放下茶局子,也不整理茶锅,赶紧将我拦住,笑道:“迎姐儿哪里去,消找你娘去,她才从我这讨茶汤喝,刚归家哩。” 苗大娘也不捉紧她,笑笑道:“原是如此。” 看天色将晚,她老人家拉着我走了,各自回家不提。 我到家,依旧在厨下生火造饭,这是潘氏每日俱让我做活的,左右我做不做皆可,只不想我爹爹为难。 前后两辈子,我都没得多少他为父亲的疼惜,心里总是念的,可好似不太又用处。 我这才升上火,透着窗棂子缝隙,我瞧见潘氏从后门进来,那模样却是好笑。 一路抓手挠背,如泼猴转世在人间闹腾,满脸猴屁股的红,抬手可见手臂上挠的不成样子。 我那山药汁子,可见是有用的。 我远远喊了声:“娘,你回来了,可要热汤不要?” 话里多少带了一丝丝嘚瑟的笑意,我不怕潘氏知晓,更怕她不知晓。 潘氏眉毛一竖,登时骂开了:“好你个小油嘴儿!我这身衣裳却是怎的!你如何浆洗不好!捞的我如今痒破皮!” 我看着她两手抓的红红,道:“娘这话说的,怎的怪起我来,许是娘见了什麽不干不净的人,惹了不晓得甚的病状罢了,与我什麽干系,好没道理!” 说得潘氏脸儿红红,抬手来恰我脸。这回却是不成的了。 我咬牙一把推开她,她那小小两只脚,哪儿耐得住我大脚板踢她,这会儿我倒是要谢我亲娘,苦人家的女儿,每做事不迭,哪里能缠脚的,这却方便我打架了。 潘氏尖叫一声,那身绿闪红缎子对衿衫儿,红绸裤儿摔得不成样子,皱巴巴好不难看。 我拍手大笑:“羞脸羞脸!恰似街上乞丐婆没脸!” 潘氏哪里受过这种腌臜气,以往便是与我争辩几句,倒是嘴上功夫,不成想今日却是我敢于她动起手来,可把她气得不轻,打我不成,我与她身量差不多大,想是没法儿了。 我哼着小曲儿,眼看她上楼,心里思量:潘氏心思歹毒,如今与我撕破脸,从今儿起,与她要小心再小心,何况王婆子与她同鼻孔出气,我权要当心才是。 不多时,我爹爹担着炊饼担子回来,潘氏少不得要编排我,哭的那叫委屈,爹爹又素来爱惜她,多是我被爹爹骂了。 爹爹好歹轰一阵,便是听潘氏骂他无用,也不恼,只拿我说事,道:“迎儿你这是想怎的?你精神不好,连爹爹也不认,没得让家中不宁,却要说你什麽。” 说完,自拿着潘氏的衣裳,往后院浆洗。 自打今日后,潘氏的衣裳怕是不敢与我了,我倒乐得轻松。 如此过了两日,我往绸缎铺交绣帕子兑银钱,回来街上,见郓哥儿行色匆匆打我身边过,他没瞧见我,我又看王婆子茶摊围着许多人,心头一惊。 爹爹却是找西门庆的茬儿了! 我赶紧跑到家里,进门便听见爹爹痛呼声,家中没见一个人,潘氏怕是还在王婆子那处思量办法。 我走到炕前,道:“爹爹,你却是如何了?怎的被打?” 爹爹身子矮小,如今看更是可怜,直嚷着要打杀西门庆,我道:“爹爹你少说,我却叫大夫。” 正要出门,潘氏不知何时回来,一把将我拦住,骂道:“小贱人!你敢去叫大夫,治了他的症,我且记着你!” 我想潘氏莫不是脑袋发昏,当以为我还如以前那般怕她,此时我却是恨不得生吃了她。 我冷笑道:“潘氏,你兜揽外头汉子作害我爹爹,我是看的清楚,你且等着!等衙门来查,我对他们一五一十全说明白,有你的时候!” 我说话着却要出门去寻大夫,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正要回头,却后脑勺被人重重敲了一下,疼得我两眼发黑,须臾便晕将过去。 临倒下时,我堪堪想着王婆那老虔婆,她与潘氏同进同出谋划药死我爹爹,我要挟潘氏,她每怎的轻易放我离开。 我醒来时,眼前黑黢黢,周遭一阵发霉熏臭味儿。 我顶着发疼的脑袋瞧了一会儿,才认出这处是王婆子后院柴房,平时甚少人来,她二人定是把我拘在这,不让我多言语,却也没要我的命。 我没喊人,左右没人会来救我,王婆子的儿子王潮,跟着客商外出做活,家中只她一个,没人会知道我在这处,凭白费嗓子。 做了不知多久,我隐约听得唢呐声,那一刻我心疼的要不的,我那爹爹就这么没了,潘氏那贱人不知乐成什麽样,怎的就没人收拾她! 正在我出神之际,柴房门开了,王婆子拎着油灯,映着那张老脸,比地狱孟婆都险恶几分。 王婆子道:“小奴才,我现今带你回家,给你那死鬼爹武大戴孝去,你且记着,要是敢在外人跟前乱说,你娘却绕不得你,便是西门大官人,手里有的是县衙人脉,不怕堵不住你嘴儿!” 好么,潘氏收拾不了我,想我年级小,把西门庆那厮都拿出来了。 我便是想说也没得言语,苗大娘一家子昨日才往隔壁县娘家去,五六日回不来,姚二叔家没得叔叔武松吩咐,又怎的无故来帮我。 我且不急,只要人活着,便是她潘氏翻出天,我也要捡着日子收拾她。 我顿时假意哭起来:“干娘且让我去看看爹爹,我甚么都不说的,迎儿不敢说啥话,如今我没了爹爹,早先没了娘,现也只有我娘护我了,又怎的乱说别的。” 说完又是一阵痛哭。 王婆子见我年小,又这般说话,便道:“你知便好,如今潘氏是你唯一的娘,没了她,你甚的也不是,仔细你今日的话!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不多会儿,王婆子跟着我回家,家中设了灵堂,白帆黑棺,和尚唱念一阵,堂前不见潘氏,却听得楼上与人调笑声,我气得眼都酸胀了,也没得能发一句言语。 堂下三两和尚俱是眉眼取笑,都听到楼上潘氏做派,碍于身份不好多说。 我烧了纸,戴孝跪拜,自有一番忙碌。 我只念着在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我爹爹能顺利喝了那碗孟婆汤,重新投胎做人,再不要遇到如潘氏这般的腌臜妇人,枉费一条性命。 县衙着人查验尸身,以摔死论定,连多余的话都不曾有,想是已被西门庆使了银子打通,我还有甚好说的。 我料理完丧事,眼看潘氏与西门庆在我家中行乐,斟酒倒茶,潘氏俱是使唤,全然忘了我与她口角,怕是有西门庆在,她已然不把我放在眼里,如今不过是留着我当丫鬟使,方便她罢了。 王婆子依旧候着她得茶摊,时常来我家觑看,一来为了看我,也为着看西门庆,想着法儿从他手上捞银子使。 我只呆坐院中,旁人与我说话,我通不言语,只当我没了爹娘,真的傻了,也让她二人放心。 过了六日,我每坐在门首,巴着苗老爹一家子回来,好有个人与我说道潘氏下药害爹的事儿。 正瞧着日落西山,又是白等一场,我却瞧见苗老爹家的灯点上了,喜的我赶忙站起,要过去探看。 这当口,西门庆从王婆子茶摊出来,有官府模样的人恰好来找他,我躲在暗处,看他二人交头私语,不是发出几声笑,耳后西门庆从兜里拿出一锭银子,塞到那人手里。 那时我便知道,苗老爹我是不能找了,凭白害人家做甚么。 我颓然进屋,潘氏却不用我伺候梳洗,自那次她发痒找不着由头,便不要我近身,偏让我做些粗重活计。 我人小力气小,吃了恁多肉包子,似乎也没长几两肉,这才着了王婆子的道,吃那一棍子,我默默念着以后但凡我多吃,一准尽着吃饱,养壮了力气,看谁还能欺负我。 潘氏终究嫁进西门府,我一个继女,她自是不会让跟,只留着在家,叮嘱王婆看着我,好歹别让我做张致,把她们二人抖搂出来。 她们倒不怕我叔叔要她们命,这便是迟早的事。 我听潘氏指派,由着王婆子防贼样防着我,不消多时,我便能等叔叔归家,你二人性命,且交给他料理罢。 我知道,自个儿重活一回,是阴司为挽回过错,再多一人的命,也不会因为我而变动。 旁的人,我是再没法儿了。 这日,我依旧坐在门首,望着紫石街前人来往复,心里万般希望叔叔武松回来,为爹爹报仇。 算算日子,也快了。 “爹爹,她便是武二叔的侄女儿。” 一道公鸭嗓在我跟前响起,我抬头瞧见姚方,正与身旁一个年约四十的汉子说话,那人是他爹,姚二郎。 我站起来,看着他父子二人。 姚二郎头一回见我,笑得和蔼,道:“你叫迎儿,听方儿说你去过我家,吃蔷薇花绿豆粥。” 我点点头。 姚二郎又道:“你叔叔打东京回来,一会儿要到我家,我接你与他聚聚。” 他估摸以为我怕被骗,所以特意找了儿子姚方来。 姚方道:“迎儿妹妹,你叔叔的确要到我家,他在衙门回话,一会儿就到家吃酒了,我们来接你。” 我道:“他怎的不回自家,偏要去你家?” 姚二郎笑道:“你这女娃娃端的警惕,这却好,不过你叔叔已知晓家中事,暂且有别的打算,索性央我看护你一阵。” 我心里早就乐意跟他走,不过嘴里问了几句,听他这般说,哪有不理会,也不回家收拾,跟着他父子二人,往街尾巷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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